【国际】【政治】21世纪之民粹_风闻
王孟源-哈佛大学物理学博士-事实与逻辑-2019-06-04 13:34
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民粹主义之兴起成爲世界许多国家的新趋势。而这个现象背后的主要动力,正是我一再提起过的21世纪国际社会所面临的三大问题:贫富不均、气候变化、和霸权交替。
其中,贸易全球化以及中国的崛起和产业升级,使得欧美等先进国不再能独占工业革命的红利。以往把第三世界当作廉价原料来源和高价产品市场,从而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内建的财富集中趋势,外泄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贫富差距,现在不再有效。于是这些先进国家,纷纷经历了百年首见的中产阶级退化现象,引发民衆的普遍焦虑和不满,形成了右翼民粹的温床。
但是因爲过去半个世纪,这些国家的财阀对政治、舆论和社会组织,进行了深刻的洗脑与改造,20世纪中期的福利政府和社会主义思想,已经被彻底渗透、分裂而且阉割。左派被财阀主控的大衆媒体误导,逐渐流于各式各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形式主义,从而丧失了自己在群衆眼中的公信力。当气候变化这样重大的经济议题(气候变化不是道德问题,而应该是人类经济整体优化过程的一部分,我在前文《有关环保和全球暖化的几点想法》已经详细解释过了)被财阀有意忽略的时候,左派也只能继续玩弄罢课、游行之类的自嗨花样,形成了另一类的民粹。
欧美财阀主宰内政外交,得以追求最大利润的结果,是使其国内经济去工业化。再加上美国在冷战胜利后得意忘形,自以爲是人类历史的终结,于是在21世纪的开端做出很不智的极度战略扩张,随即被打回原形,并且因爲过度金融化而发生了百年一见的经济危机。其后不可避免地进行了战略收缩。在这段虚耗、收缩、然后Trump上台又开始虚耗的过程中,美国基本忽略了自己做爲世界霸主的责任,在有继任者上位之前,就已经放弃甚至主动拆除了原有的国际规则。其结果是第三世界的区域强权有了对内对外的自由行动空间,既有的民粹趋势得以凝聚发酵。
在进一步研究这些细节之前,我想先明确定义民粹是什么。民粹一般被翻成“Populism”,也就是迎合一般民衆(Populace)的喜好。这里的“一般民衆”是与“菁英”(Elite)相对而言,所以其实是Plebs(贱民)的婉辞(Euphemism)。不过这个原本的定义太过广汎中性,在21世纪(尤其是菁英媒体)的实际使用上,民粹这个词汇带有强烈而明显的负面意义,所以我认爲应该更精确地说,民粹是迎合群衆的非理性喜好,也就是我在前文《谈损人不利己》中详细解释过的各种损人不利己的意愿。
当我们加上“损人不利己”这个额外的衡量标准之后,就会发现像是北欧的环保,或是东欧的反穆斯林移民运动,都不是真正的民粹,至少不算是真正糟糕的民粹。货真价实的21世纪民粹,主要有两个类别,第一类浮现在去工业化严重的先进国家,以英美为代表;第二类则发生在新兴的半工业化区域强权,筑基于它们内部传统文化的偏执,例如土耳其和印度。
在本文开端,我介绍了近年来民粹在全球兴起的背景,但是那只是产生民粹的基本动力。民粹要走上极端非理性的损人不利己路綫,即使在原本就欠缺理性思考能力的社会里,仍然不是件易事。毕竟这种政策路綫内部的输家也比赢家多,受损失的人自然会发声反对。所以必须有能够控制舆论的力量在幕后推波助澜,特意将群衆的怨气或愚昧引导到预先设定的方向上。换句话説,这些民粹从国家民族的整体观点来看,固然是损人不利己,但是细看之下,真正主导的内部势力,依据的仍旧是损人利己的利害关係。
以美国爲例,目前的对外贸易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做爲民粹选民的典型,乡下农民反而是最吃亏的。但是幕后操控舆论、製造“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的,却是像Fox News和Sinclair Broadcast Group这样的玩家,他们都从贸易战受益。前者是全国联播网,由Rupert Murdoch掌控,后者则是美国最大的地方电视台控股公司,由Smith家族操纵。两者都没有国际贸易之类的生意(虽然Murdoch是澳洲人),他们代言的也是同样不依靠跨国贸易的国内财阀(亦即“土豪”)。
Trump所代表的,正是这群土豪,以及受他们洗脑的民粹选民。传统的国际财阀,例如Koch兄弟,虽然也坚持右派(Conservative)政治理念,要求减税和免除监管,但是对关税极爲排斥,所以对中国的斗争手段,反而和民主党相似,选择的是“软实力”战略。只有土豪,原本就只在乎国内市场,也没有外包生产的需要(例如房地产、媒体、矿产等等),美国的自贸协议越少、贸易壁垒越高,他们的独占性越强,利润也越加丰厚。
英国的脱欧,一样也是民粹被有意导向仇外的结果。台面上固然也是一批只顾炒作自己知名度和收视率的专业政客和媒体人,幕后出钱出力的同样是国内财阀。不过英国的去工业化比美国还要彻底,能因贸易上孤立而获利的人更少,税法也还没有如同美国一样,改成优厚富人的累退性(Regressive)税率,所以这里英国国内财阀的考虑有所不同:不是爲了提升自己的独占性利润,而是为了从欧盟独立出来,才能自由削减福利支出,并且可以在税法上留下财阀专享的漏洞。
欧盟在近年开始压迫瑞士等传统域外避税天堂,要求它们必须配合查税。这对普遍继承祖上多代财富(Old Money)的英式阶级社会,造成很大的新威胁。读者如果去研究脱欧主帅Nigel Farage对脱欧成功后的政见计划,就会注意到他在金融(英国的第一产业)方面,主张模仿新加坡(他不敢用臭名昭彰的老牌避税天堂为例子,其实新加坡和香港的法规,比起Cayman来不遑多让),全力保护银行秘密(Banking Secrecy),希望把伦敦变成富人藏钱的好去处。这个办法,与伦敦现在做爲欧洲金融中心的生意需求刚好背道而驰;因爲伦敦的金融生意是Investment Banking和Commercial Banking,而不是Private Banking;前者需要政府监管的透明性,后者才是见光死。Farage在这个细节上,泄露了他坚持脱欧的实际动机。
土耳其的民粹运作,和英美有根本性的差异:美国的宗教迷信,基本只是土豪忽悠选民的手段,在土耳其,因爲国民的教育水准更低,它的民粹可以完全筑基在宗教上。原本土耳其国父Kemal坚持反对宗教迷信,认爲它是现代化的最大精神障碍,所以历代共和国政府都坚守世俗化原则,对宗教人士参政严加监管。这给予了野心政客和宗教狂热分子一个共同的努力目标。
在1970年代,年轻的Erdogan加入了备受军政府打压的宗教性政党。1980年代,一个叫做Gulen的Imam(伊玛目)开始转投入社会福利工作,尤其是广建学校。土耳其的公办教育水准很低,私立学校却极爲昂贵,原本只有上层社会才能享受。Gulen所建的学校水准高、费用低,为很多聪明的贫困学子,带来前所未有的高等教育机会;但是这个机会是伴随著宗教性洗脑而来的。随著Gulen网络的毕业生进入政、教、军、警、商、法等等职业,原本是绝对世俗化的土耳其菁英阶层开始了量变而后质变的过程。
在1990年代,Erdogan赢得了一系列的地方性选举,Gulen成爲他的天然盟友。2000年代,Erdogan当选总理,Gulen党徒在他清除军方世俗派势力的过程中,出力甚伟。虽然后来两人爲了夺权,反目成仇,但是土耳其近百年的世俗传统已经被消灭殆尽。宗教性民粹成爲既有的主流,即使Erdogan下台或Gulen过世,都将继续主导土耳其在可见未来的所有内政和外交走向。
印度的故事,几乎是土耳其的完整翻版:Erdogan变成Modi,军方换成国大党,伊斯兰换成印度教,Gulen党换成Vidya Bharati,只不过去世俗化的发展时间晚了大概十年左右。这里Vidya Bharati已经成爲印度最大的私立学校网络,它和Modi所属的政党BJP同样是RSS的分支,而RSS则是成立于1925年,致力于Hindutva(印度教至上)的非政府机构,在英属时期,被视爲恐怖组织。印度独立之后,暗杀Gandhi的就是RSS。
Modi刚刚在今年的大选,出乎意料地大获全胜。我想很多旁观者都没有注意到,Vidya Bharati从根本上改变民意和权力结构的作用有多大。印度与土耳其不同,它与中国接壤,体量又大,它走土耳其式的宗教激化路綫,对中国的未来有更明确而直接的威胁和影响(例如与巴基斯坦开战的可能性大幅增加)。然而我在中国智库的产出里,却从来没有看到有注意到这一点的,希望这篇文章能够提醒相关人士。
至于台湾,更是现代民粹的先行者,既有靠仇外来牟利的无耻政客,也有真心走极端的狂热分子。最可笑的是,台独连自办学校都不须要,陈水扁把公立学校系统变成谋私的台独养成班,八年的马英九政权居然什么都不改。天下之蠢,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