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脱欧与卡桑德拉大桥_风闻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19-05-26 11:44
英国脱欧还没成,倒是已经把两个首相脱下岗了。英国的脱欧路还看不到头,换谁都没有锦囊妙计。这是从以为断腕到意识到实际上是腰斩的不归路。大英帝国没落至此,令人唏嘘。
英国入欧之路也是一波三折。二战之后,美苏争霸,法德和解,但英国离曾经的巅峰更远,尤其在苏伊士事件之后,如果再不加入欧洲合作的大潮,就快要对世界大事说不上话了。但英国依然对法德主导的欧洲合作若即若离,比如拒不加入欧元区。然而,已经以金融为主导的英国经济和硕果仅存的航空航天工业是得益于欧洲合作的,但已经没落的一般工农业就吃力了,高端竞争不过老欧洲,低端竞争不过新欧洲,经济和就业越来越特化,少数人风生水起,一般民众难以从经济发展中得益,民怨日增,反欧盟、反移民成为很凝聚人气的诉求,脱欧才能轻装发展成为很多人的想法,英国独立党(UKIP)成为越来越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造成巨大的政治压力。因此,卡梅伦在2016年2月宣布举行脱欧公投,澄清未来政治走向。
首相卡梅伦是坚定的留欧派,他预计公投结果是留欧派险胜,这将成为他对欧盟强硬摊牌、争取更好条件的底气。公投在6月23日举行,公投问题简单明了:“英国应当继续留在欧盟之内,还是应当退出欧盟?”在激烈的撕裂族群的争论之后,超过3000万人投票,投票率超过70%,但脱欧派以51.9%的微弱优势险胜。卡梅伦立刻宣布辞职,梅在激烈的党内竞争中获胜,继任首相。
梅属于“软留欧派”,但转型到“软脱欧派”并无压力。她既不至于引起脱欧派的强烈反感,也使留欧派可以放心让她领导有序脱欧,在面对脱欧现实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留欧的好处,但梅最终依然没有完成使命。
梅一直试图成为撒切尔夫人之后的第一女强人,对内政外交都有很多宏大设计,对英国利益所在有自己的想法,包括在上任之初就从卡梅伦的中英黄金时代全面转向,但硬脱欧不符合英国利益是梅的基本政治理念,如何软脱欧很快消耗了梅的全部精力。
在最初的狂热后,英国上下发现脱欧在程序上远非简单,在代价上更是难以忍受,很多曾经支持脱欧的人意识到根本没有明白脱欧的含义和代价,开始反悔。但脱欧派依然强大,而且尊重公投的压力不可抗拒。另一方面,软脱欧要求经济一体但人员流通脱钩,有违欧盟的基本政治理念,又是欧盟所不可接受的。最后的难点卡在北爱尔兰的后门。
在有序脱欧始终无法得到党内和国内的明确支持后,梅在2017年意外宣布大选,试图通过选票明确支持她的有序脱欧主张。但6月8日的大选证明,她和卡梅伦一样失算,不仅支持她的选票没有如期涌来,连保守党的绝对多数席位都丢了,只勉强保住了执政党地位。
英国议会在2017年3月13日通过《脱欧法案》,为英国政府启动脱欧程序扫清了法律障碍。随后,英国女王签署了该法案,授权政府正式启动“脱欧”程序。3月29日,英国政府触发《里斯本条约》第50条,正式通知欧盟英国脱欧的决定,按规定将在2019年3月29日之前完成脱欧。尽管欧盟法院裁决,在正式的“脱欧日”之前,英国随时能停止脱欧程序,继续保留在欧盟之内,但这要求英国议会也推翻《脱欧法案》,否决公投结果,这是英国保守党和工党都不愿面对的。至此,脱欧走上了不归路。问题是欧盟与英国对脱欧有完全不同的构想,谈判从一开始就僵持。
英国和欧盟都希望英国留在欧洲的一体化经济之内,问题是欧盟不能接受人员和资金的自由流动与经济自由流动分开,英国不能接受欧盟对英国的超主权管辖和由此带来的沉重包袱。
为此,梅殚精竭虑,不惜用高压手段迫使党内和内阁支持她的软脱欧方案,好不容易与欧盟就脱欧草案达成一致的时候,最终还是在英国议会功亏一篑。
梅的折衷方案是把北爱尔兰的后门问题“留给后人解决”,但这激怒了所有人,在议会遭到碾压性的否决。脱欧派指责梅扭曲了公投所代表的民意,出卖英国主权;留欧派指责梅只是把形软实硬的脱欧推后实现,将给英国经济带来灾难。
必须说,梅并不是有大智慧或者强硬手腕的人,但是个很有韧性的人。她屡败屡战,但三次被议会否决后,在最终可能向“二次公投”的要求低头时,触发了党内的大面积反水,终于撑不下去了,含泪辞职。
保守党仍然是执政党,接下来的保守党新任领袖将继任首相,前外相鲍里斯·约翰逊是热门人选。他是硬脱欧派,他担任伦敦市长期间积攒了很多人气,但在担任外相期间洋相百出,虎头蛇尾。考虑到近年民调的不靠谱率,眼下的热门或许不说明问题。但一旦当选,除非自己像卡梅伦或者梅那样启动大选,或者议会通过不信任票触发大选,或者在女王那里“失宠”(理论上英国首相的权利来自女王的授权),否则是不存在落选问题,可以一直做下去的。英国首相没有固定的任期和大选间隔。梅当首相差不多3年,卡梅伦6年,布朗差不多3年,布莱尔10年,梅杰6.5年,撒切尔夫人11.5年。但一般3-5年会有一次大选,上述任期大多有获选连任。
但现在已经不是谁当选就能解决问题的。事实上,作为老牌议会民主国家,英国的困境凸显了现代西方民主的困境。
民主的原意是人民当家作主,制约独裁和用集体智慧引导国家民族的大政。民主在形式上是一人一票,其有效性的前提是每一票都代表的慎重、思考和责任。一人一票所带来的责任不只由投哪一方一票的人承担,而是由所有人承担;其思考不仅代表自己的短期利益,也要代表国家和民族的长远利益;情绪性的抗议投票则是最要不得的。
但英国脱欧公投中的一人一票体现的恰恰相反,大量投脱欧票的人根本不理解这一票的含义,只是对现状不满和绝望的发泄,但公投后又拒绝承担代价和责任。把一人一票看成公民诉求而不是公众决策, “我就是这样那样全要,你做不做得到、怎么做到我不管,做不到就换人,我要我要我要……”。这不是民主,这是小孩子吵着闹着要糖吃。在日子好过的时候,换人换办法是做得到的;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换人换办法还是揭不开锅。如果这是家庭理财,家长不会理睬孩子,还会训斥孩子不懂事,别乱吵。但在民主社会,这是不行的,但怎么才行呢?
事实上,英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一人一票的结果,因为不管是入欧还是脱欧的路上,每一届执政党和首相都是选出来的。在一人一票的民选政治体制中,政府的主要任务就是迎合眼下的民意,争取接下来大选的继续当选。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问题是眼下的民意与国家民族的长远利益未必总是重合的。比如说,如果搞一个公投,决定取消所有的税收,很有可能会得到通过,但那样,政府运作的经济基础就荡然无存了。
但现实是,执政党为了讨选民的欢喜,力图在政策上向中间靠拢,两党最后成为中左和中右的差别,日渐趋同。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这既保证了政策的连贯性,又体现了政治的多样性,皆大欢喜。但世事艰难的时候就不行了。
简单化地来说,右翼注重经济发展,左翼注重社会福利。在理想社会里,两者应该兼顾,这是通过多数人迈入上升通道实现的,工业革命和新大陆是难得的机会。但经济社会秩序重回稳定、增长减速后,上升通道收窄,贫富分化加剧,在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之间就必须有所取舍了。
既然取舍,就必然顾及一些人的利益,损伤另一些人的利益。几十、上百年的磨合后,容易兼顾的地方都兼顾了,甚至已经被当做理所当然的了,剩下的大多是硬核问题。在风和日丽的时候,为了争取最多的选票,中左、中右对硬核问题都“绕着走”,但这最终是“把问题留给后人解决”,如果后人没有及时解决,反而问题越积越多,最终“资不抵债”,这条路最终就走不下去了。
选民的怨愤也在此期间越积越多,一方面责怪无良无能政客辜负信任,另一方面抱怨政府不听民意,持续的不满导致情绪性的抗议投票,“反正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但惊讶地发现,情绪战胜不了理智,还是能比现在更糟的。这就是脱欧这场闹剧所揭示的:把民诉当作民主了。同样的“情绪化民主”还在世界别的地方展现:美国、法国、乌克兰、……
有意思的是,脱欧实际上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的,想回到大英帝国的好时光。特朗普的贸易战也是向后看,想回到中国崛起前美国一强独大的时代。美国尚且回不去,英国就更回不去了。脱欧固然有利于英国摆脱欧盟的掣制而单独与主要经济体交往,但对等实力的叫交往,实力相差悬殊的叫讨好。美中贸易战揭示了世界秩序的新时代,连欧盟都靠边站了,脱欧的英国更是说不上话,不知道现在英国是否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但脱欧的列车已经出站了。软脱欧的北爱尔兰后门问题无法解决,硬脱欧的全面经济影响更是灾难性的。还记得老电影《卡桑德拉大桥》吗?英国脱欧就是这样一列列车,在惯性作用下向那座已经坍毁的老桥飞速驶去。不同的是,在电影里,人们在设法把车厢脱钩,争取逃生。在英国这列脱欧列车上,人们连脱钩的选择都没有,还在一厢情愿,希望在铁路的尽头出现一座彩虹桥,“总不能让我们都摔死吧?”但在摔下去的时候,是在继续责怪无良无能政客呢,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