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積電倒台灣就倒？_风闻

從一個有待推敲的理論，衍生出更粗糙的各種說法，是人類社會裡的常態，因為我們往往讓「意願」操縱「理智」。窮台論成為一個眾說紛紜的論述，乃因它並未形成一個明確的官方政策，並隨著台灣人統一意願的低落，粗野地生長在網路世界，自成一個奇怪的邏輯，直到此論述最終被簡化為「台積電倒台灣就倒」，讓「意願」功德圓滿，讓「理智」千瘡百孔。

對我而言，大陸在晶圓產業意欲完全自主，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它是許多科技得以順利發展的源頭，因此，大陸想在這方面爭取龍頭地位，樂觀其成。台積電若因此而失去了產業龍頭的寶座，沒什麼好遺憾的，技術的世界，商業競爭的世界，本就有沈浮起落。正常發展就是一次一次的實力對決，沒有什麼企業是理所當然永遠當龍頭的。

然而，若「打垮台積電」出格成窮台策略的一環，那就是非關產業的「意願」跨出了市場正常發展的界線，也完全溢出了理性層次。

2017年，台積電繳稅661億台幣，鴻海超過400億，第三名「統一」逾100億。三者相加的稅收貢獻，佔台灣總營所稅的15%。台積電的部分，2012年時繳稅金額也才200多億，成長相當迅速。如果台灣少了台積電，稅收帳面上就少了9%左右，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端視我們從什麼問題看尺度，若要將此結果推導至「健保會倒，民間會亂」，則純屬聯想力過度。

(2017年繳稅大戶前20名，單位新台幣)

況且，即便台積電在技術上落後了，其盈利能力一夕消失的可能性趨近於零，這家企業，乃至於台灣當局都會在這個下行的過程裡，另謀對策，此其一。技術與市場是兩回事，任何有實戰經驗的人都知道，一家企業有沒有生存能力，不完全取決於技術，市場競爭力取決於企業的綜合實力，技術能力只是其中之一，此其二。

純從技術面來看，若企業失去了一項主流技術的優勢，就會將資源投入到另一項有潛力成為主流的技術，而市場幻幻莫測，優勢技術隨時可能轉移。以面板為例，iphoneX銷售不如預期，三星大力投資的OLED，好不容易成為龍頭的三星OLED，就受到打擊。相對地，在OLED領域遭擊敗的台面板廠，早早轉進了Mini LED，Micro LED現在反而受到蘋果的重視。

分散風險這個道理大家都知道，一家自生企業往往需要對面前眾多選項，集中於其中一，兩項做投資，而無可能什麼都賭，規模大如三星亦是如此。在品牌商這一側，也會做供應商面的分散管理，若過度集中於日，韓供應商，風險就升高，同時放幾顆雞蛋在兩岸的企業裡，風險則降低。

換言之，企業在技術面的勝敗，往往是一時的，只要這家企業有自生能力，就有脫困的機會。倘若企業利潤大部分來自政府補貼，缺乏自生能力，那麼適應變局的能力就相對薄弱。而那些被部分窮台主義網民盯上的幾隻「台灣金牛」，台積電，鴻海，大立光，友達，廣達等等企業，靠的都不是政府補貼，而是自身的競爭能力。

有自生能力的企業，有時會被打敗，但不太容易被「打垮」。

再者，台灣的經濟主力是中小企業，而非國際型大企業，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倒了幾家大企業，不過是「斷掌」，頂多「斷臂」而已。螞蟻雄兵般的中小企業大軍，要怎麼消滅呢？因此，如果有人說「三星倒韓國就倒」我可能還會傾向相信，「台積電倒台灣就倒」就沒有說服力。即便，前十大台灣電子企業都一起倒，也難以推論出「台灣立刻也倒」的結論。統一的意念寄希望於此，最後失望的機率趨近100%。

換個角度，大陸有沒有窮台的能力？當然是有的，相信即便是一般台灣人也認同。所以問題不在於大陸「能不能」，而在於這麼做「好不好」。我在武統三階段論裡就說了，經濟制裁是軍事行動的前奏，要進入到這個階段，考量點是不同的，那是準戰爭的積極性行為，已脫出所謂的窮台的消極性作法。

因此，在問題的設定上應該是，一窮二白的台灣比較好「統」，還是富裕的台灣比較好「統」？由於無關題旨，所以這問題留待來日詳述。本文所欲辯證的，是「讓台灣一窮二白」概念下的操作方式「打垮台灣金牛」，到底合不合理，可不可行。

從大陸自身的經濟戰略角度來看，希冀整個特定產業鏈的自主，不在於目的正不正確，而在於作法適不適當。

超趕戰略是二戰後若干開發中國家學習蘇聯模式的主要經濟政策，但走這條路的國家幾乎都以失敗收場，林毅夫對此現象的解釋，歸結於這些國家的策略背離了其「要素稟賦結構」。所謂「要素稟賦結構」就是指資本，勞動力，土地等自然資源的擁有量。開發中國家與已開發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不同，多數是「低資本」，「高勞動力」，若在這樣的結構下，政府資源大力投入資本密集產業的發展，而白白浪費了勞動力優勢，終究要失敗。

用白話說，「要素稟賦結構」或「比較優勢」其實就是在討論「量力而為」的重要性。因此，要達成特定產業鏈的全自主，倘若是在自身條件尚有不足的情形下發展，風險就相當高。在戰略目的下實施政府補貼是很正常合理的，但讓企業有自生能力才是重點，補貼不能無限期，否則不但有拖垮國家財政的風險，也會讓企業總體競爭力的提升緩慢。

眾所皆知，中國經濟崛起並非靠技術領先，而是靠進口技術的後發優勢。由於進口技術省卻了極大的技術研發資源，並符合了中國體質上的「比較優勢」，經濟迅猛發展就得到了合理的推力。

不過，技術領先是遲早會發生的，所以中國現在即將面對的問題，就是已開發國家「領頭羊的孤獨」。

走在最前頭的，其實不知道正確的方向，只有投入大量資源找正確的路，所以必然歷經許多失敗嘗試，投資打水漂，而這個時候，追隨者沒有方向問題，只要一心跟隨就比較容易趕上來，此即後發優勢的概念，相對來看，也就是「領頭羊的孤獨」。

為了做領頭羊，還有一個必然要捨棄的，就是附加價值不夠高的產業，這也是已開發國家的經濟結構特徵。換言之，全產業鏈的每一個環節都想做領頭羊，就是「孤獨的總和」，其所可能的發展，就是大量嘗試性的技術投資，以及其虛耗。

台灣電子產業就是現成的例子，產業鏈很完整，但附加價值愈來愈低，直到被後發者追上。誠然，冠軍寶座被拿走了，但同時「孤獨」也被拿走了，反而有更大的動力，更多的資源另尋藍海。以台灣自身的條件，絕無可能也無必要去規劃「超趕戰略」，以政府的力量重奪冠軍寶座，而是要提供一個相對開放的環境與綿密的情報，協助這些自生企業找到生路。

總而言之，大陸的產業戰略，毫無理由將「窮台」納入考量，事實上也沒這麼做。民間那種對技術超越的熱烈盼望，根本也無須將重點放在「窮台」，而是這個超越的過程與自身條件

是否背離，或是貼合。

什麼都要強，是毫無意義的，現實上也做不到。如果目的是值得追求的，那麼是不是有什麼做法揠苗助長，最後落得「短多長空」，才是值得警惕的。

所以，搞垮幾個金牛，讓台灣內亂求解放，這種想法儘早拋棄才好，因為變數太多，並不可靠。至於人才的掏空，那是另一個問題，有機會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