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治理的内在因素_风闻
五毛五分-2019-04-01 10:45
最近“乡贤”和“乡霸”的话题又热了,乡贤和乡霸其实一体两面,都是乡绅这个群体的不同折射。无论我们赞美还是气愤,“乡绅治理”已经成为现实,那么基层政权究竟是为什么落到乡绅手中呢?这里面有何必然性呢?我从事农村工作多年,从2015年起入村扶贫,对此有些思考,写出来供大家批判。
首先,村级政权从1998年开始村民自选,但是当时的自选和任命其实并无太大区别,真正导致基层组织涣散,是2003年前后开始取消三提五统农业税。三提五统农业税确实是一项大负担,而且附加其上的苛捐杂税在90年代后期民怨沸腾,取消势所必然。但是村级组织收入就来自三提五统,没有这项收入,村级就啥也做不了,关键是连国家的皇粮都取消了,村里再要动员做一些公共事务根本无人搭理,政治上也不正确。任何一个组织,先得有钱和人,理想不能当饭吃。既然没有钱,那组织也就近乎不复存在了。2015年统计,我县有70多个村,无法选出村支书,村主任,有200多个村班子成员在5人以下。我入村时,村每年经费不过2万元,村干部年工资仅有7200元,集体经济收入为零。这样的村子,组织还能有什么威望?不过是维持个架子罢了。
其次,社区瓦解导致传统治理手段失效。传统治理手段,主要来自组织的威望,舆论的谴责。当时村组织掌握每个人的出生、升学、招工、分配等一切环节,而乡村往往几世聚居,舆论压力也很有效。但是80年代后,农村青年几乎全部靠打工生活,长年在外,村组织管不了,舆论够不着,传统治理手段根本无效。而新的治理手段“法律”又成本太高。比如说我亲眼见到的一案,某蔡姓老妇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入赘外村,小儿子在外打工,老人单独居住,冬季用火不慎,烧了房子。村民救完火就把老人抬到小儿子家,小儿媳妇闭门不纳。大儿子则表示可以出抚养费,但是家中困难无法照顾,且入赘户照顾原父母与农村习惯不合。村干部打电话给小儿子,小儿子关机不接。村干部也没了办法。按照法律规定,可以由老人自诉,大儿子起诉,但是老人和大儿子都不愿起诉。老人就在小儿子家门口露宿,眼看天冷了,万一冻死,村干部脱不了关系。村干部无法,只好找人说情,答应给小儿子家庭一项补贴,才解决了这件事。这种处理方法显然违背程序,但是你不这样做,走法律程序成本太高,就是官司打赢了,老人未必能熬到那个时候。这个最后解决了还是好的,更多的是根本无法解决,但是万一出事,村干部总免不了担责。
再次,人事权和财权的分离导致村干部左右为难。目前村干部都是选举了,人事权归村民委员会。但是大部分村土地承包后就没有集体经济了,财权完全依附上级拨款。吃人家的嘴短,上级命令和村民意愿相违背的时候,村干部也左右为难。你站在上级这边,被村民戳脊梁骨。你站在村民这边,上级不喜欢,就用各种理由扣你的经费,卡你的项目,到最后你眼见别村修路打井轮不上,最后还是被村民抛弃。因为这样的困境,最终,村干部还是会执行上级不合理的命令,而一旦发生冲突,村干部就是替罪羊。农村干部形象不好,这条因素最大。
综上所述,村干部不好当,简直是自虐。那么在乡绅治理也就应运而生。
乡绅的第一个特点是有钱。有钱太有用了,村里处处缺钱,就是上级拨款,要走程序,往往也需要村里先垫款。目前为了防止腐败,村级财政基本上缴到乡财政所了,单立户头,需财政所签字才能报销。比如说吧,上个月乡镇要求必须拆除所有危房,拆除后凭照片每户补贴拆除费用500元(其他补偿已到位)。你拆房子要找施工队啊,施工队开价是300每户,但是要先付钱。村里没办法,由支书个人拿了12000元垫资。目前拆除已完成,但是钱还没到位。支书跟我说,他去年前后垫资了十多万,到现在还没有全部返还。不是乡绅,你垫的起吗?还不要说平时拉关系,跑项目。没钱一切免谈。当然,乡绅垫资这个钱也不是白垫的,他肯定要落点好处,比如说前面那工程队就是他熟人,里面可能存在利益交换。乡镇其实也知道,但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然你工作怎么做下去呢?
乡绅的第二个特点是黑白两道。前面说了,因为社区瓦解的缘故,传统治理方法失效,依法治理又成本太高。怎么办?只有靠一些黑道手段。我就知道一例,乡里要修一条路,先说好了征地价格,临到快修完了有一户突然反悔,就差二三十米,不让修了,成了断头路。乡里好说歹说不行,上了派出所。这货也混,从派出所一出来就上访了,缠访缠诉,一年多时间去北京四五趟。乡里烦死了,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村支书,说他没能力。把村支书惹火了,找人狠狠打了他一顿,才算完事。这当然不合法了,可是乡里就当不知道这事,不了了之。
乡绅的第三个特点是独立性较强。前面说了,村里财政仰仗上级,村干部独立性就差。但是乡绅本人的势力却往往超出本村,和县级乃至市领导都说得上话,乡镇遇上这样的支书,也不敢欺压。人家虽然对抗不了政府,要收拾某个人还是能做到的。所以他往往更能维护本村利益。
因为这几个优势,农村基层政权逐渐乡绅化,我所见的支书,几乎个个财大气粗,没人指望工资过活。没钱没势,你做不了支书,就是做了,也干的没味道,拼死拼活落埋怨。
当然乡绅不是雷锋,他自己垫款,拉拢黑道等等,最终目的还有要谋利。这个利归根结底还是要损害村民公共利益。
目前情况有些改观,自从精准扶贫以来,政府加强了对村级公共事务的干预,前几天统计2017年到2018年,政府对我驻的村投入了57个项目4000多万元。这种力度下,政府对基层的掌控力度加大了,村支书在乡镇面前驯服多了。村组织也有所加强,在村民选举了七人外,又任命了20名小队干部,同时提高村干部补贴到10000多元,乡镇对村级话语权空前增加。但是这种投入毕竟不能持续,村集体内生动力仍然不足,一旦精准扶贫结束,只怕又回到原状。
若要根除乡绅政治,无非两点,一是解决村级财政问题,有独立的财政才有挺直腰杆的干部,这个钱还不能是上级拨款,否则也只是乡镇的应声筒。这就要求重建村级集体经济,适当收回承包土地,理顺产权。二是解决社区瓦解问题。此项目前无解,长期看随着工业迁往内陆,农村地区城市化才能重新建立较稳定的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