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书》与美国黑人文化进阶之路_风闻
更深的粽-2019-03-29 20:02
《绿皮书》在国内上映已将近一月,票房达到了4.6亿,作为一部偏小众的文艺片来说,可以称得上成绩斐然了。
很多影评已经从专业的角度对电影做出了分析。总体来说,这部电影各方面的素质都很均衡,剧本精巧,表演到位,立意也比较符合近几年的好莱坞主流价值观,获得奥斯卡奖也是情理之中。
而这部影片背后,体现的是美国黑人近百年的文化进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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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把美国黑人文化研究引入思想、学术领域的是伟大的先驱者威·艾·伯·杜波依斯。他于1895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黑人。他的代表作《黑人的灵魂》一出版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本不到20万字的书讲述了美国黑人“生活、斗争的精神世界”,涵盖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
杜波依斯与《黑人的灵魂》
《黑人的灵魂》第一个重要贡献是提出了“双重意识”的观点,即美国黑人兼具美国人和黑人两重身份。这造成了创作者身处在一种“文化混血儿”的困境,而这种意识的缠绕深度体现在之后百年的黑人文化发展历程中。
第二个贡献是对美国黑人的民俗文化,尤其是黑人音乐的高度评价。杜波依斯在《黑人的灵魂》每一章节开头都引用了一首“黑人悲歌”,还在全书最后详细介绍了这种音乐的起源,并毫不吝啬地赞叹道:“黑人民歌是黑人民族最伟大的贡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始的哈莱姆文艺复兴(20世纪20年代到大萧条之前),是美国黑人文学艺术真正兴起的节点。由于世界大战的影响,西方世界开始了反思西方文化的潮流,而一批黑人作家和艺术家的兴起,使得白人阶层开始重视起一直不为主流文化重视的黑人文化。
哈莱姆是美国纽约的黑人聚居区。以哈莱姆为代表的黑人文化崛起,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一批黑人青年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族群意识凸显,开始重新评价黑人的社会身份和文化价值,并在文学艺术中塑造“新黑人”的形象。二是围绕文艺的美学性和功能性展开了“艺术还是宣传”的争论。以杜波依斯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强调文艺的政治功能性,主张文艺为了种族提升而服务。而以洛克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倡导艺术的自由表达和美学的“纯粹性”。这种争论又以《危机》和《机会》两本杂志为核心划分为两大阵营。
20世纪20年代也是爵士乐走红的年代,哈莱姆的夜总会和歌舞表演也吸引着更多的白人,这是黑人文化深度走入主流欣赏领域的时代。美国黑人第一次在文学艺术领域获得了空前的成就,极大提升了自己的自豪感和独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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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30至50年代,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麦卡锡主义和朝鲜战争,直至1954年美国最高法院判决学校废除种族隔离的自由运动,对美国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一种超脱于黑人和白人的种族对立之上的融合主义成为了主流的社会思潮。
这一阶段的主要观点是:不存在一个独立于美国文学之外的“黑人文学”,黑人文学也是美国文学的一部分。同时,由于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方兴未艾,马克思主义也与美国黑人文化发生了互动。一些评论家认为之前的哈莱姆文艺复兴过于关注黑人中上层,而对底层缺少关注。
同时,还有一部分作家和批评家,如拉尔夫·埃里森等,批评之前的文艺话语过于强调艺术的政治功能性。他甚至认为,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界限,连大众眼中的黑人音乐也是如此:“灵歌和爵士乐已经被融入到美国文化的音乐语言中。”
拉尔夫·埃里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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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民权运动和黑人权力运动兴起的黑人艺术运动开始了新一轮的范式转变,从融合主义转向分离主义。这也是影片《绿皮书》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
这一时期的黑人艺术体现出了一种“去美国化”理念,确切的说是要求一种“去白人化和去西方化”的黑人美学。
20世纪50年代,美国南部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制度,使得黑人与白人之间冲突不断。1955年12月4日,一名叫做罗莎帕克斯的黑人妇女,在阿拉巴马州的公交车上拒绝在后排的“黑人座位”上就坐,被认为非法,罗莎被捕。不料随后便爆发了黑人抵制公共交通的运动,持续长达381天。随后,成立了马丁·路德·金为首的“蒙哥马利协进会”协调抵制运动。一年之后,最高法院终于宣判公交车上的种族隔离制度为非法,黑人抵制运动宣告胜利。
从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黑人反抗社会不公和种族歧视的运动此起彼伏。1963年,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提倡黑人和白人携起手来,为“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而共同奋斗。而此时,美国南部的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并未消失。
1965年,阿米里·巴拉卡离开格林威治村来到哈莱姆,并创办了“黑人艺术剧目学校”,这被视为美国黑人艺术运动的开端。1971年,小艾迪森·盖尔编辑的《黑人美学》一书出版,标志着“黑人美学”这一概念被正式确立。
阿米里·巴拉卡
在哈莱美文艺复兴以及融合主义年代,美国黑人知识分子的主要意识形态是成为“美国人”,即成为“被美国主流社会认可的”,“与白人具有相同智慧和创造力”的人。而在60年代的黑人艺术运动时期,黑人开始展示自己与主流文化的差异性,即“去美国化”。
同时,巴拉卡等批评家也指出了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的局限性,即这是一场黑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发起的运动,代表了一种精英主义、崇尚“高雅”的艺术观,而与黑人普通大众相距甚远。
由此,黑人艺术家们开始走向街头,走向黑人社区,向普通的黑人群众传播艺术理念,并吸取营养。而黑人音乐也从此取代了黑人文学,成为黑人美学的主要代表和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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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正值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运动高峰刚过。黑人在美国各个方面都争取到了越来越多的权利,可以坐在公共汽车的前排,也可以安坐在电影院里,他们可以跟白人上一样的大学,毕业进入美国大企业工作。黑人政治家、企业家也活动在美国的各个场所中,畅谈着他们的美好愿景。
50-70年代的这波民权运动和权力运动诞生了一个有别于以往的黑人中产阶级。这个阶级快速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自由追求个人的抱负。同时,大企业也在不断设立专门服务于黑人市场的“特殊市场部”,这些企业包括食品,医药,汽车等,也包括音乐。黑人也逐渐进入企业的管理层,似乎获得了更多的话语权。但实际上,真正的话语权仍然掌握在那些白人管理者手里。
同时,黑人中产阶级也日益分裂为贫和富两个阶层。那些较富裕的黑人都逐渐面临一个问题,是放下自己的身份和文化观念,向更主流的白人阶层靠拢,还是保持自己的“身份诉求”?
总之,贫富差距渐渐代替了种族歧视,成为新的社会鸿沟。那些住在贫民区的黑人小伙子们,听着自己的音乐,说着自己的语言,崇拜着自己的明星,唱着自己的歌。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嘻哈音乐迅速崛起。最初它只是黑人街头文化的一部分,但后来越来越渗入主流,甚至出现了艾米纳姆这样的白人嘻哈巨星。
根据Buzzangle 2018年美国音乐市场报告,嘻哈音乐在专辑、单曲两个方向上都占据了音乐产业的头把交椅:

而这一趋势至少已经持续了十年。难怪丹·查纳斯在《嘻哈这门生意》中颇为自得地说:
今年(2008 年),排行榜前 20 位中,有十位是嘻哈歌手。 2003 年,有史以来第一次, 《公告牌》排行榜前十位的艺人全部是黑人,而他们的听众却大多是白人。这已经不是什么 融入主流社会了。这是完全的接管。美国正式实现了种族均等。
而更为能够彰显黑人的“美国梦”的,无疑是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这一历史性事件。
夜深了,音乐也更趋古老。游行人群尾随着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爵士乐队,像新奥尔良狂欢队伍似的载歌载舞蜿蜒走过第125大街,在伦诺克斯酒吧前停下来,有节奏地高呼“奥巴马!”。在大街上,青少年一边拍手,一边跳起“莱特舞”,这种舞步太新鲜,还没来得及传到主流社会呐。到了午夜时分,第125大街到处是围成一圈、敲鼓庆祝的人群。 整个清晨,从东河到哈德逊河,都回荡着欢呼声和鼓点声。甚至在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位于糖山之上的旧庄园里,你都能听到那些鼓声,那是非洲大陆的儿女们发出的声音,他们终于成为了美洲新大陆这一“合资企业”的股东之一。(《嘻哈这门生意》)
而在解释这种变化的成因时,丹·查纳斯说:
嘻哈乐产生于年轻城市黑人的自由表达,进入主流和黑人市场的企图遭到拒绝后,它开始寻找自己的接近民众的路径。于是,文化上的排挤,不仅催生了匪帮说唱乐,也让独立创业的黑人企业家陡增。将年轻黑人排斥在传统的商业和传播模式之外,反而造就了自足和自信的一代。这就是为什么嘻哈乐对于美国黑人社群,在经济、政治和社会进步方面所做的贡献, 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次文化运动。 谁使全美国的电台和音乐电视频道废除了种族隔离制 度?嘻哈乐打破了这堵墙。 谁爬上了好莱坞的上流阶层?是说唱歌手们。 谁真正实现了黑人民族主义者经济独立的梦想? 1990 年代后期的嘻哈乐企业家带动黑人拥有的企业,完成了45%的增长。 谁又让民权运动时期“各种族亲如一家”的美梦成真?嘻哈一代,不同种族的通婚率是上一代的四倍。这样, 嘻哈乐让所有的美国人获得了自由。 嘻哈乐完全称得上是一个成功。即使是在露骨的商业形式下,嘻哈文化也向美国和全世界,奉上了一份绝妙的礼物。(《嘻哈这门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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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历史,可以发现美国黑人是怎样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实现了“文化逆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在《绿皮书》中看到马赫沙拉·阿里饰演的黑人音乐家如同国王一样高高在上:
要知道他对面的维果·莫特森在二十年前可是在《指环王》中饰演了“人王”的(所谓“王者归来”就是他)。
有趣的是,肇始于哈莱姆文艺复兴的黑人文化“高雅化”运动,成就了马赫沙拉·阿里在片中饰演的角色,而这部影片能够产出,却要得益于六十年代以后的黑人大众文化的兴起。历史常常这样,以二律背反而又相辅相成的方式,演变成我们今日所熟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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