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刘琨..._风闻

本文系中国国家历史原创文章，转载请联系小编微信号zggjls01，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是刘琨的失败，还是时代的困境。

▼

公元318年五月清晨的蓟城（今北京）还略带凉意，一位不速之客来到鲜卑首领段匹磾的官邸中，一阵窃窃私语后段匹磾显的有些吃惊但还是带着使者来到地牢中。

1

封疆

地牢深处的牢房中一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好像在思考什么，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是多年的磨砺使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更加沧桑。此时听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光熙元年（306年）九月。

当时在朝廷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委派自己的下属刘琨为并州刺史，接到任命后刘琨启程前往并州治所晋阳（今太原）。尽管被任命为一州刺史，刘琨却不能风风光光的上任，前任刺史司马腾在并州多次与匈奴刘渊交手，败多胜少导致并州绝大部分领土落入刘渊之手，加之此时又爆发饥荒，司马腾狼狈逃离并州，只是因为他是司马越的弟弟，所以什么处罚也没有受相反还升了官。刘琨来就是给司马腾扛雷的。作为并州刺史刘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发号施令而是先到达晋阳，并州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沦落到刘渊的手里，刘琨从洛阳出发要想到达晋阳得经过一大片的敌占区，出发的时候司马越也没有给他人马意思，就是告诉刘琨你能不能到晋阳就任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就这样刘琨自己招募了一千人启程赴任，去晋阳的道路比他想的还要荆棘遍布、举步维艰，为此他还写了一首《扶风歌》来感慨道路的艰辛。但是等到达壶关（今属长治）以后，所见所闻令他大为震惊，他在给朝廷上的奏表中说“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人触目惊心，到处兵连祸结，灾民流离失所，十室难存其二，尸骨盈野，哀嚎不绝于耳，苟延残喘的人生不如死，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胡人漫山遍野，动不动就掳掠打劫。”奏折几乎字字血泪，在这之后他不再抱怨舟车劳顿，也不再倾诉旅途之苦，作为一个纨绔子弟的刘琨消失了，从今以后他将作为西晋帝国的守夜人来捍卫边疆。

刘琨出发不久刘渊就得知了他要到来的消息，手下人劝刘渊要早加防备，刘渊听后哈哈大笑，他在洛阳生活了半辈子，刘琨是什么样的人他难道不清楚吗。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公子哥，是一个佻巧之徒，他告诉群臣刘琨这个人从年轻时就想做大官，为此不惜折节加入“二十四友”巴结吹捧权贵；贾南风他侍奉过，八王之乱的时候刘琨先后投靠过其中三王；平生一共就带兵打过两场仗皆以完败告终，连父母都被敌将掳走了，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大作为呢？出于礼貌性的考虑刘渊派了一只小股部队去堵截刘琨，令他吃惊的是刘琨打赢了这场仗并顺势进驻到了晋阳。

2

戍边

刘琨终于到达了晋阳，从他接受任命出发到现在已经半年了。一路走来他已经感受到了无比的艰辛，可是到达晋阳后他发现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经过多年的混战晋阳城早已残破不堪，前刺史司马腾走的时候又带走了大量居民，整个晋阳当时已经是一座空城，用刘琨自己的话说就是“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面对这一切刘琨可没有时间去伤感了，他带人清除荆棘，收葬骸骨，招揽剩下的流民百姓开始了重建工作，刘琨的工作卓有成效，不到一年晋阳就恢复了生气，甚至还有了余力来重建晋阳城，新的城池周长二十七里，比老城大得多。

刘琨的成功令刘渊懊恼不已，他后悔当初为什么没重视刘琨反而让他现在成了气候，永嘉元年（307年）刘渊派遣数万大军企图一举消灭刘琨，匈奴骑兵的铁骑在并州大地上肆虐，情况对刘琨十分不利，连州治晋阳也被团团包围。刘琨感觉情势不妙，于是一面严密防守，一面修书请求援军，过了七天援军还未到。百般焦灼的刘琨来到城楼，残月当空、寒风凌冽，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匈奴人，如今的他只能一死报国。此情此景触发了他心中的无限感慨，刘琨善音律，他命人取来胡茄吹奏一曲抒发心中的凄怆，胡茄是胡人的乐器，匈奴大军闻此悲切之声，流泪唏嘘思乡之情大盛，于是连夜撤去，漫漫长夜只留下刘琨一人独坐城楼。

匈奴退走了，但他们还会再来，下一次还能胡茄退敌吗？自己的力量不足，刘琨是知道的，他要找帮手，拓跋鲜卑的首领拓跋猗卢“忠于”晋廷，刘琨和他结为兄弟共襄王室。与拓跋鲜卑的联盟还是成功的，拓跋猗卢给予了刘琨实实在在的物质支持和人力支持。永嘉四年（310年）刘渊病死，刘聪继承了帝位。永嘉六年（312年）刘琨手下的将领令狐泥叛逃到刘聪手下并带去了关于并州的情报，刘聪率军扑来，晋阳失陷，刘琨的父母被杀。这时又是拓跋猗卢伸出援手，打退了刘聪使得局势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但是晋阳收不回来了，刘琨只能退守小城阳邑（山西阳曲）。

建兴三年（315年）西晋朝廷册封刘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军事，接到诏令的刘琨心中一阵苦笑，三州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经沦陷，仅存的几个据点也都被胡人分割包围着，刘琨的命令连百里之外都传达不到，更不用说这些地方了。司空相当于国家的监察部长，向来只授予权臣，如今自己的周围不是蛮戎就是夷狄，能监察谁去？刘琨上表辞去司空一职只接受三州都督，在他看来，比起不切实际封王拜相，当前还是老老实实收复国土吧。

建兴四年（316年），接受任命后不久，刘琨联系拓跋猗卢一起讨伐刘聪，不久前猗卢被晋朝册封为代王。约定的日期到了拓跋猗卢却没有来，不是胆怯不敢来而是来不了了，几天前代王被儿子拓跋六修杀死，鲜卑拓跋部由是大乱。盟友是来不了了，刘琨打算回城，突然看到前方起了烟尘，刘琨让部下小心做好战斗的准备，远方的人马越来越近，当看清楚来人的领头之后刘琨又笑了，原来是他送到拓跋猗卢那里做人质的儿子刘遵趁乱跑了回来，不光自己回来，刘遵还带回士兵三万、牛羊马十万，一时间，刘琨势力大振。虽然盟友死了，但是感觉自己实力增强的刘琨决定独自去进攻刘聪，结果被刘聪的大将石勒打的全军覆没，狼狈逃回。

这次并州是再也守不住了，接下来要去哪里呢？虽然听说琅琊王司马睿已经在江东立足，但是刘琨无意南下，他要留在北方，他要打败刘聪石勒，他要报仇雪耻，他要克复神州。这时幽州刺史、段氏鲜卑领袖段匹磾遣使送信，希望刘琨能够到幽州与他同襄王室。段匹磾盛情邀请刘琨，或许是想借他抗击匈奴的声望来壮大自己，或许是佩服刘琨的勇气，亦或许兼而有之。总之在经过激烈的思考之后，刘琨告别了并州奔向了幽州，离开之前他回首，最后一次看了这个他曾经奋斗过十年的地方，十年之中他有过豪情万丈也有过落荒而逃，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来到幽州后，段匹磾十分敬重刘琨，与他结姻亲拜为兄弟，曾经的中原世家大族之后，现在竟然要寄居胡族鲜卑之下，还要称兄道弟，不知道此时的刘琨会作何感想。但是刘琨没有心思去想这么多了，现在他将所有的精力放在讨伐刘聪石勒上，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自从晋愍帝司马邺成为刘聪的阶下囚后，中国北方就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为了号召北方的汉人抗击匈奴，刘琨决定向南方的司马睿递交《劝进表》，请他尽快继位，以安定人心。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他特地派自己的内侄温峤南下建康送达《劝进表》，正是自己这样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数年后挽救了东晋王朝。

3

挽歌

但是刘琨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了，送走温峤后不久他就迎来了最后时刻。建武元年（317年），段氏鲜卑爆发了内斗，段匹磾被弟弟段末杯击败逃走，刘琨的儿子刘群也被段末杯俘虏了。刘群得到段末杯的厚待，段末杯让他给刘琨写密信邀请他共击段匹磾，谁料密信被段匹磾截获。段匹磾虽相信刘琨对此事是毫不知情的，但是弟弟段叔军提醒他要小心谨慎，最终还是将刘琨下狱。抓捕了刘琨之后，段匹磾却不敢杀他，只能把他拘禁起来，刘琨的威望太大了，他只能请示东晋朝廷如何处理，权臣王敦一直忌惮刘琨，尽管刘琨远在幽州，但是朝廷上有很多他的支持者，自己现在正在策划一件大事，只要刘琨不死，朝廷中反对自己的大臣就可能团结在他周围对抗自己，刘琨必须死。他派遣密使告诉段匹磾假传诏令处死刘琨。

被关押了几个月的刘琨此时已经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总结一件事情。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或许他对部下缺乏控制力。刚到晋阳的时候，他整治城池招纳流亡，虽然每天都有很多人来，但是刘琨不能安抚整编他们，因此他们每天也会有同样多的人离去。

或许他经常意气用事不考虑后果，冒险轻进。永嘉六年（312年），在局势紧张的关头，他为了一个乐师而处死了大将令狐盛，令狐盛的儿子令狐泥因此投奔刘聪导致晋阳沦陷，拓跋猗卢率军来救援他击败敌军后，他却不顾实际情况一味催促拓跋猗卢继续进军。建兴四年（316年），儿子刘遵率众归来后，他大喜过望当即决定全军出击攻打石勒，部将苦谏，认为新归士卒难以驾御，敌军势力又过于强大，应该先稳定内部、积蓄实力，再图出击，不可鲁莽。刘琨不听执意行事，最后大败而归，并州也落入敌手。

或许他缺乏大局观。建兴二年（314年），石勒准备长途奔袭幽州刺史王浚，战前为了防止刘琨趁机偷袭自己，石勒给刘琨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为王室效力，消灭有不臣之心的王浚。幽州与并州互为犄角，是当时晋朝北方仅存的几个能控制的地方，唇亡齿寒的道理刘琨不会不懂，但是由于王浚的不臣之心，他在刘琨眼里是乱臣贼子，刘琨宁可坐视其灭亡，而王浚败亡之后石勒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刘琨。

刘琨不知道的是他的失败还有其时代因素，五胡乱华有着深刻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当时的北方已经糜烂不堪，这样的局势不是一两个刘琨就可以收拾的了的，哪怕刘琨没有犯上述那些错误，也只能是多挺几年却不可能翻盘。刘琨失败了，但是他忠心报国视死如归的精神留了下来，鼓励着东晋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北伐。

4

后记

脚步声停了，刘琨缓缓地睁开双眼望着牢门外站着的人说道“是王敦派你来的吧。”

来人看着刘琨回道“司空，是朝廷的诏令。”

“不管是谁，看来我今天要死了。士稚还好吗？”

“祖将军被任命为豫州刺史后就率军北上，渡过淮河，下官来的时候大人正在河南与石勒交战。”

“吾年少与祖豫州俱为司州主簿，相谓共襄王室，自此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未想今日还是被祖生超过了，可惜我不能看到他生擒石勒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段匹磾派人将刘琨押了下去，他对这位结义兄弟最后的情谊就是用一条白绫为他留了全尸。

太兴元年（318年）五月八日，晋司空、广武侯，刘琨，薨。

刘琨死后，段匹磾和使者在牢房的桌子上发现一封信，那是他曾经的下属卢谌给他的回信，信中说他收到刘琨写给他的诗了，他读完觉得这诗里有帝王的大志，不是做臣子的所该说的话，自己感觉很惶恐因此将诗作退还给司空。段匹磾打开了诗：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