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难民营的这些女孩儿,重塑了我的世界观_风闻
环行星球-环行星球官方账号-2019-03-07 16:32
**“**她们说她们想被这个世界听到,
**问我照片会不会被登上BBC,**我笑了笑说只能登上脸书。”
环行星球是一个成员分布于世界各地的神秘组织,每周都会邀请位于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小伙伴跟我们分享他在当地的经历和知识。
本期节目我们邀请到了邱大碗跟我们讲一讲她在希腊难民营当志愿者时候的经历。
— 文字-邱大碗 / 审稿-小阿 —
我当志愿者的这个小岛和土耳其隔海相望,近到白天可以看到缓缓驶来的客船,夜里可以看到对岸星星点点的光斑。

如果旅行文件齐全的话,坐着有沙发椅和小餐车的渡船,只要不到40分钟就可以到达。
但就是这么短的旅程,他们赌上积蓄、运气甚至生命也未必会成功。
他们指的是难民。他们是像你我一样鲜活的生命,而不仅仅是“难民”一个标签那么简单。
他们大多坐船过来,运气好的话两个小时,运气不好的话则要四五个小时,还听说有个人花了七个小时从土耳其游泳过来。
如果难民不幸在土耳其水域被发现,就要被边境警拖回土耳其。如果能顺利抵达小岛,则要面临漫长的等待,通过第一轮面试转移到雅典。到达雅典,要经历第二轮面试,不合格还是会被遣返。
我在这座岛上见证了他们提心吊胆的过渡期。

关于D
女孩D,24岁,和18岁的妹妹R住在营地。她们的大哥大姐已经到了德国,17岁的弟弟在叙利亚老家被炸死。D是个看起来脸很臭,很难接近的人。她妹妹则整天咯咯咯的笑。
D说她憎恨男人。但是有次电影之夜放映《傲慢与偏见》,我看到她眼神里满满的少女心。
D说,还在叙利亚的时候,她和妹妹想要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那里被武装队伍驻守,大家都排成一队等待过境。
这时候,驻守的人拿着武器在队伍里玩点兵点将,武装人员选中了一个女孩,带走了她,强暴,然后杀掉。而彼时彼刻D和妹妹就站在和那个女孩相同的队伍里。
有一次我去D的帐篷做客。

帐篷中间挂着一条帘子,另一对夫妻拖着他们的五个孩子住在隔壁。当时D的妹妹和隔壁的男主人讲话,双方的语气越来越激烈,最后男子冲过来像是要打D和妹妹。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挡在前面大喊:“stop,stop”。后来得知,导火索是帐篷里唯一的电源,大家都想充电。
做心理辅导的志愿者曾讲过,受过重大打击的情况下,人们的大脑处于“备战模式”(fighter mode),所以情绪容易放大。
就比如,营地里的小男孩们玩耍的时候一言不合就会捡起路边的小石头砸对方,大人看到什么都想占为己有。最终,男子一家搬离了D的帐篷。帐篷里又搬进了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两个女儿。后来她们五位女性又被重新安排了公寓。

在D她们的新公寓里,我经常陪D做饭,吃叙利亚美食。
D说,她爸爸在叙利亚有不小的权力,她药剂学毕业后,爸爸要求她替反政府武装工作,还逼迫她嫁给某位军官。
妈妈则偷偷给了她钱,要她带着妹妹赶快逃走。偷渡成功后,爸爸气急败坏打电话给她,让她小心,威胁说随时都可以派人来把她抓回去。她说她憎恨她的父亲,但是她不敢不接他的电话。
D和妹妹的面试,从硬件条件上来看很难通过。因为在德国的弟弟,已经有同在德国的大姐做监护人。
后来在我离开小岛后,听说D和妹妹也顺利被转移到雅典,她们住在一个叫Coco的希腊妇女家里。她们大概要留在雅典了。
关于K
孕妇的申请处理的时间会缩短很多,有些家庭选择用怀孕的方式加快申请速度。
我不想去深究对错,甚至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只要不是伤害别人的事,任何可以提前让人脱离苦海的办法都值得尝试。
但是,并不是女性都愿意选择怀孕。
营地里有一个化妆达人K。有一天她来求助,她觉得自己可能怀孕了,问我们该怎么办。K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仔细一问才得知她只有十九岁。志愿者马上给她买了验孕棒测试。
她说不希望怀孕,因为丈夫总是打她,如果有了孩子可能还会打孩子。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两条线。
她低声尖叫了一声就开始哭泣。
中心的主管说,如果她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帮她找到解决的方式。营地里别的女人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炸开了锅。
几天之后,K又来到中心,她说她决定留下孩子,即使以后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孩子。

关于F
Farsi是波斯语的意思。她30多岁,单身,除了一个姐姐在德国之外,其他亲人全都死于战乱。她说她之前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生活很幸福。但她不愿回忆过去。
在营地里,叙利亚籍说阿拉伯语的人居多,所以阿富汗籍说波斯语的她并没有什么朋友。我问她是不是要去德国找姐姐,她说德国不怎么接受阿富汗籍,所以眼前无路可走。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书,还借走了一本狄更斯的《雾都孤儿》。
F说,在阿富汗,先恋爱后结婚是不容许的。在择偶这件事上,父母享有绝对的选择权。她说因为姐姐的婚姻并不完美,爸爸很自责,所以在为她挑选婆家的时候小心又小心。
然而还没来得及选,爸爸就离开了人世。
为了强调自由恋爱在阿富汗的罕见程度,F在我的小本本上写下:千分之一。

关于V
V,18岁。她的父母有五个孩子。年长的哥哥已经去了德国。剩下她和爸妈及三个妹妹。V是库尔德人(Kurdish)。库尔德是西亚的古老民族。
她郑重地告诉我,阿拉伯语不是她的语言,库尔德语才是。V的爸爸是营地库尔德人的意见领袖,帐篷里常常坐着前来拜访的同族。
V被一所大学的旅游管理系录取,还没来得及开始大学生涯就和爸妈带着妹妹们踏上了逃亡之路。
V曾服役于库尔德武装组织Peshmerga,中译为:自由战士。
V告诉我,ISIS任意抢夺当地镇里的女人,以每个人10美元的价格在市场上贩卖。这个组织就是为了保护当地的女人。
她给我看了以前的照片,照片里三五个女孩都是她的好朋友们,有的现在还在军队。她们有的穿着军装,有的坐在车上,还有的拿着枪。从14岁到17岁,V在军队里呆了3年。

有一天晚上,忽然收到V的信息说营地有人打架受伤。似乎是库尔德人和阿富汗人小团体之间的矛盾。
赶到时,V的两个妹妹哭着跑过来。V保持了坚强,眼泪刚滑下来就被她赶快擦掉了。马路边坐满了人,地上堆的几个书包和编织袋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不久之前,营地因为小团体矛盾引发过大火,官方承诺过保障他们的安全,但并没有做到。作为领袖的V爸爸,带着二十几个同族人决定就睡在路边,以沉默抗议官方的食言。

然而,静坐的效果并不好,天亮了,V的爸爸终于妥协了,带着满脸倦态的族人们回到了营地。之后的几天,营地里总是接连传出不同民族间威胁彼此的声音。
V说过将来想写一本书,写下她的这段经历。我鼓励她现在开始动笔,以下是她的文字:
“My Life in Aleppo was so beautiful I’d go to school and I have a lot of friends and [even through we have] different dreams but we were [still] best friends. Now [we are walking] away some of them in Turkey and the other in Iraq and one in Germany, all of whom are refugees now, but we still talk to each other and contact each other.
I hope that we meet again, all of us in Aleppo and when go back to Syria [everyone would have achieved their dreams] that I [would] complete my studies, which [is] the travel, tourism and hotel management. I want to finished the study and then travel to many countries”
“我在阿勒颇的生活很美好。我会去学校上学,我有很多朋友。纵使我们的梦想不一样,但是我们总能互相扶持着一起走。可是现在我们越走越远了,有的人在土耳其,有的人在伊拉克,还有一个在德国,而相同的是,我们都变成了难民。
我希望我们有一天还能相遇,所有人,重新回到叙利亚,重新聚在阿勒颇。那个时候的我们,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理想,我也完成了我的学业,旅游和酒店管理。希望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旅行过很多不同的国家。”

“I am a refugee [from] Syria, and now in the island of Chios in Greece. I want to say a message to the people in Europe, I am a refugee now, but before [being] a refugee, [I am] a normal human being like you, we have school, friends and a beautiful house. And all the refugees they had their own [lives] and work [just] like you, yes we are now displaced from our country, we did not want that at all.
But [the war] forced us to leave our country, is not fair to say that the refugees are saboteurs or terrorists is not at all. We just want to live again and we want to feel safe again and live the normal life. We [want to] go to school and studying were our dreams like the dreams of your children to become doctors or lawyers. But our dreams were destroyed. This did not stop us from dreaming in spite of all the difficulties that we have delivered in the war and poor conditions in Syria”.
“我是一个来自叙利亚的难民,现在在希腊Chios的小岛。我想对生活在欧洲的人们说:的确,我现在是难民。但在成为难民前,我只是一个像你一样的普通人。我会去上学,我有很多朋友,我还有一个漂亮的家。这里所有的难民在成为难民前,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就像你们一样。我们的确离开了我们的国家,可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
战争,强迫我们离开。难民被看做破坏者,甚至恐怖分子,对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只是想要像以前一样,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我们想上学,就像你们的孩子想成为医生,想成为律师一样。可是我们的梦,被毁灭了。但是,这不会停止我们继续做梦,不管前路多艰难,不管我们是否会被战争和贫穷缠绕。”

后来,V和爸妈妹妹一家六口幸运地抵达德国,借住在表姐家。
关于埃塞俄比亚姑娘
我工作的中心里来了五个埃塞俄比亚女孩,不是长跑选手,也不是电视里饥饿小孩的样子。
几个小姑娘穿颜色鲜亮的上衣和牛仔裤,一个女孩带夸张的大耳环,而另外几个编着特色小辫儿。
我听说,她们被贩卖到沙特阿拉伯,然后一路辗转逃到岛上,有的女孩甚至刚刚逃离被蛇头强迫卖身的魔爪。
比起害羞保守的叙利亚人,这几位埃塞俄比亚姑娘更敢于表达自己。中心做过一个宣传活动,但是大多数女性不愿意发声。可是,这几个埃塞尔比亚女孩儿们却抢着回答。
一个人说,我是谁,我谁都不是,我谁都不认识,如果今天死了是不是也就没有人会在意?
另一个说,她知道非洲人被很多人瞧不起,她憎恨这样的状况,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们说她们想被这个世界听到,问我照片会不会被登上BBC,我笑了笑说只能登上脸书。
关于营地
营地的生活条件很艰苦,经常有人被老鼠咬、被蜘蛛咬,卫生条件差还会长虱子。营地里只有两个医疗队,帐篷外经常排了很长的队。

我也在营地里教英语,问到你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回答是:枪声、炸弹。问他们有几个孩子,一个说有五个,一个说只有一个。
我接着问:“你是只想要一个孩子吗?”
她用手比出飞机的样子,加上自配音效“呜呜呜”的飞,然后碰碰,手做的炸弹掉下来,手又去捂耳朵,表现出害怕的样子。
最后,啪,手从肚子上滑下。我在谷歌翻译里打了miscarriage(流产)? 她点点头说:两次。
营地里也发生过让人无奈的失窃事件。
有一次,一群青春荡漾的小姑娘们与我分享时下最流行的阿拉伯动感音乐,越说越激动,踩着鼓点一个个都跳起来,直到中心关门时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没多久,V慌慌张张地跑回中心,说手机里的存储卡不见了。她难过坏了,因为里面有家人近年来所有的照片,有远在德国的大哥、他们被炸毁的房子的原样、还有V和战友小姐妹们的合照。
我无法去质问谁,只能去当晚在中心的所有女孩儿家,传递一个“信息”:存储卡的照片对V很重要,如果有人捡到了,可以第二天悄悄放回前台。可是一直也没有看到存储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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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志愿服务后,我决定自己先在希腊呆一周,排放乱七八糟的心情。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觉得特别不真实。
有一天,V哭着发了语音信息给我,说营地被一群本地暴徒法西斯袭击,打、砸、放火烧毁了营地。老人、女人、孩子睡在大街上,睡在海边。
成年男子彻夜不眠的看守。再后来,听说K有了三胞胎,在暴乱中,肚子里的三个孩子全没了。再再后来,看到新闻里,德国女留学生被难民强奸。
我脑子涨疼,不知道该怎么想,该站什么队。对所谓“人性”产生了质疑,甚至厌恶。而更讽刺的是,彼时的我,吃着美味,在气氛绝佳的餐厅里看风景。我觉得恶心,甚至觉得那样不对。

一遍遍的想,这40天经历的一切,对我有什么改变?
我和你也一样,也很期待自己能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能总结出什么旷世鸡汤,或者一两句霸道的slogan。
可是并没有。
很抱歉,没能帮助到任何的人,没能影响到任何人的生活。
我的生活,也并没有因此改变。
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回到原本的样子,就连之前内心对“人性的拷问”也因为懦弱而被抛到脑后。
有一次,跟D打网络电话,她说我们将来必须得再见面。
是呀,我们应该要再见吧。
希望再见的时候,大家都能实现彼此的心愿。

- end -
音频:讲述者-邱大碗、制作-大绿
图文:照片-邱大碗、图文编辑-橙子&白鸥、
制图-大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