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左右,問是非,「為副不仁」 不是白左片_风闻
雁默-台湾自由撰稿人-台灣自由撰稿人2019-03-04 10:41

我曾說電影有三種,娛樂性高文學性,文學性高於娛樂性,文學性與娛樂性均等。第三種非常少見,因為做到這個境界極為不易。「為副不仁」(Vice,大陸譯為副總統)就屬於這一種。
本片獲得奧斯卡8項提名,但只贏得一項技術獎「最佳化妝與髮型設計」,如果你對奧斯卡獎的政治正確有一定的瞭解,看完「為副不仁」後你會知道為什麼。對我而言,本片在「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這三項大獎上,理應拿到至少一項。
奧斯卡的政治正確,一般特徵為白左,勵志,人性,弱勢,人道主義,泛基督教情結等等。「為副不仁」與上述特徵絕緣,可能有人會認為此片白左,但我認為它只是「反右」,導演也在片尾的「彩蛋」裡指控,反右者通常會被右派貼上白左標籤,但事實上並不完全如此。標籤化的社會現象,也是「為副不仁」想抨擊的對象,之一。
「為副不仁」非常單純地,只想指控美國副總統錢尼(切尼)是個該死的無良政客,不講主義,不搞大格局,不談人性,角度只有一個 —— 是非。
當然,自尼克森以降的共和黨總統也是連帶抨擊對象,而本劇事實上就是「特朗普星球」下的思想反抗軍,它暗示特朗普就是無良右派之集大成者。
必須說,作為一個時常談論政治的時評者,「為副不仁」深獲我心,因為台灣這二十多年來就是迷失在「立場」裡。普選政治是立場的角力,人民被誘導至不同立場的圍籬中圈養,飼料是不同成色的意識形態。久而久之,是非就不見了,它被主義,大格局,追逐金權的人性所埋葬,而一切不過是極少數政客的權力遊戲,社會則成為意識形態廢墟。
這一小撮人影響數以千萬計人民的命運,而他們只在乎私利,並只服膺權力邏輯。
雖然我以台灣政治作為參考對象,但「為副不仁」的指控具有普世性,不單只對普選民主制度下的政治生態有效。其實,但凡牽涉組織運作,必然會衍生出一套權力邏輯,並將組織內所有人捲進這個黑洞,想在組織內發揮作用,即無可避免要按照「規矩」來。因此,本片深度質疑政治活動裡的權力運作,如何讓政治人物悖離其造福大眾的天職,甚至泯滅人性。
「為副不仁」的高明之處,就是避免陷入白左的窠臼,拒絕對指控對象的心理層面做深度挖掘,相反地,它刻意將人物平板化,表面化,好讓觀眾聚焦於政客的惡行,與其行為所造成的災難。政客們如何用「立場」模糊「是非」,如何用法庭的辯論技巧粉飾惡行,權力毒瘤又如何擴散到政客的私領域。
以下小爆雷慎入。
當情節對錢尼小女兒的同性戀問題做鋪陳時,觀眾本以為故事想展現無良政客至少在面對親情的態度上保留了些許天良,但到了故事之末端,大女兒參選碰到了一樣的同性戀議題難關,並懇求錢尼夫婦准許她以反對同性戀作為政治主張,錢尼答應了,小女兒崩潰了。到頭來,小女兒的鋪陳,只是對錢尼失去良心的更嚴厲指控,而非惡人的救贖。這個峰迴路轉的情節的安排,強化了權力泯滅天良的題旨,也跳脫人物傳記裡慣有的人性掙扎,整齣戲藉此明白透露與白左保持距離的意念。
故事想說的是,不要因為我反右,就把我打成左派,比起立場,我更在意是非。明辨是非,不是理想主義,而是人人都該具備的基本道德素養。
我也想說,作為一個反綠的時評者,常常被大陸媒體與讀者認為是正藍,深藍,甚至偏紅,其實,我只是反綠,其他加在我身上的顏色,都不是我。人都難免流於情緒,但我們仍應時時警惕自己,凡事講道理,講是非,才不會為立場所左右,並被誘騙到一個自毀毀人的黑洞裡。這並不是說我沒有立場,只是強調,是非應重於立場,理性應大於情懷。
「為副不仁」在是非的立場上,也連帶抨擊「911事件後」美國人民普遍的情緒化,致使掌握權力的政客以此為槓桿,讓數以千計的美國士兵,與數以十萬計的他國人民失去生命。情緒會讓人盲目到證據擺在眼前都能視而不見,不講道理,沒有同理心,也不在乎真相。
911事件與伊拉克戰爭是一個是非相當明白的題材,就是小布希政府想藉由整垮一個敵對國家,來紓解人民情緒,並規避自己無法在短時間內抓到行蹤飄忽不定的主謀之責任。在劇中,這項決策幾乎是兒戲式地拍板定案,縱然軍方持反對立場,但錢尼抓住小布希好大喜功的弱點,讓攻打伊拉克的行動窄化為成就個人虛榮的戰爭。
雖然故事沒有明說,但錢尼本人與他的小圈圈,恐怕也藉由伊拉克戰爭而獲得巨大的利益。片尾字幕說明,錢尼曾任職首席執行官的Halliburton能源服務公司,於伊拉克戰爭期間股票上漲500%。
再者,故事開頭安排了一段情節,關於季辛吉(季辛格)對蘇聯的緩和政策,錢尼對他的長官,時任國防部長的倫斯斐(Donald Henry Rumsfeld)說「讓我們確保這破事不會發生」,倫斯斐大笑表示同意。我們知道,美蘇緩解對抗態勢,可會讓不少圍繞在白宮外分贓好處的團體損失巨大利益,顯然,倫斯斐與錢尼就是終端獲利者。
類似的細節佈滿於整個故事,指控那些扣人心弦的政治主張,滿嘴正義的政治口號,背後往往都牽連一狗票的利益團體。而這些利益,都得在既定的權力邏輯下才得以產生。錢尼在片尾那段狀似正義的辯詞說完後,黑畫面 —— Halliburton能源服務公司,於伊拉克戰爭期間股票上漲500%。
人民應該關注的,這就是TM的這種是非。
接著,我們談談本片說故事的技巧。
導演亞當.麥凱(Adam McKay)曾與2015年以「大賣空」(The Big Short- 大空頭)一片獲得奧斯卡與其他許多獎項的提名,但如同「為副不仁」的境遇,均為陪榜。從「大賣空」一片可知,麥凱相當擅長簡化複雜的故事,並以節奏明快又不落俗套的手法,提升嚴肅題材的娛樂性。
如何將故事說好,是導演最重要的責任,以中國傳統史述技巧一言以蔽,複雜的故事需要以「筆削」精簡化敘述,讓讀者容易進入狀況,又讓敘事處處充滿寓意。有許多本來很好的原著小說,電影化以後就歪七扭八,故事不連貫,或是過於冗長,或是充滿不必要的枝節,那就是導演不懂「筆削」技巧。也有可能是在市場考量下,雜音過多,以致剪輯出導演也不滿意的成品。
「大賣空」,「為副不仁」都算是很會「筆削」的作品,即便對於題材不熟悉的觀眾,大都能看得懂,並層次不一地體會故事想說明的主旨。麥凱顯然善於以喜劇的形式呈現尖銳的批評,使得他的作品不但充滿機鋒也能令人發笑。有這項本領的導演,會比較喜歡荒謬的時事題材,麥凱應該已是這類題材的佼佼者。
大量的旁白,也是常見的一種電影敘事,這類故事的編劇必須有時事的敏銳度,以及相應的敘事風格。如果對時事沒有獨到的觀點與看穿事件本質的功力,就沒能力駕馭這類的故事,旁白也就不會有力量。
「為副不仁」的旁白除了充滿機鋒,其最特別之處,就是旁白所代表的第三人稱觀點,令人驚艷。當觀眾終於知道旁白是發自誰的觀點時,肯定都會讚嘆這個設計對故事主旨的重要性(由於這是戲的主梗,於此不做說明),它不但讓故事更完整,並充滿諷刺的寓意。電影藝術的魅力就在於此,可以只用鏡頭說話,也可以用旁白塞滿,只要用得巧妙,都能擴大故事的影響力,並展現藝術性。
小說若是讓讀者願意翻下一頁,直到最後一頁,其實就是成功的,因此說故事的人必須緊密地佈置讀者或觀眾願意讀下去的梗,這些技巧,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並沒有文化隔閡,也是導演必須具備的專業。不懂「筆削」技巧,卻又要駕馭龐雜的故事,就會發生慘劇。
我年輕時曾任職於電視廣告製作公司,對廣告人而言,「筆削」是基本常識。一項商品若有20種特色,在廣告裡塞滿這些特色,只會讓商品的宣傳力為0。在20秒的電視廣告裡,或是一張宣傳海報中,訴求愈簡單,傳播力就愈大。電影也是如此。
電影可以有很多細節,但要懂得聚焦,故事哪裡該模糊,哪裡該清晰,導演心裡都要有譜。這個也想說,那個也想說,什麼都想說,就什麼都說不好。故事都說不好,想傳達什麼偉大的情懷或深刻的人性,都會大打折扣。
也有一種電影,將「筆削」發揮到淋漓盡致,一個長鏡頭停在那裡超過1分鐘,讓觀眾根本看不懂,那叫做藝術電影。文學性訴求高的電影,不講究通俗,有時甚至不講故事,純粹只是表達一種意境,讓觀眾用心體會,而不是用腦力解讀。
我不會說這種電影就比通俗電影高明,只會說它就是電影藝術裡的一種類別,自有小眾喜愛。至於藝術電影的優劣,必須用另一種專業標準檢視,否則誰都會拍電影,不用劇本,搞90個長鏡頭,就是一部藝術電影了不是嗎?
「為副不仁」是一部雅俗共賞的電影,因為導演很會講故事,所以他想表達的,大部分觀眾應該都能「無痛接收」,並發出共鳴。
若取一個直白的電影片名,我會選「沒有良心的錢尼」。
良心,關乎是非,不在於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