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的稻草人（我做奥赛的那些日子）_风闻

You know what I′d like to be?I′d just be the catcher in the rye and all.

谈到奥赛，国人想到的往往是金牌，是第一，是清北，是世界。做人上人，脱胎换骨，光宗耀祖。在奥赛的历史上，一度与国家命运紧紧的捆绑在一起。相对于百年中国沧桑，奥赛似乎是一夜之间让中国重拾自信的最好办法——世界上没有人能发明聪明药，题目是外国人出的，改卷也是外国人改，除了我们的队员是『中国造』，在世界最高标准下参加的竞赛取得的成绩，在国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荣耀。不是吗？

然而在谈到奥赛的时候，国人又有另一种情绪，他们看到奥赛培训班收钱，看到家长苦不堪言，看到学生疲于奔命，看到『X而X』一类培训机构盆满钵满，心有不甘，心理失衡，怒从心头起：奥赛从来不死『你有我有全都有』而是『一将成名亡骨枯』。谁的孩子『成名』就有谁的孩子『骨枯』。我们总是抱着『不试试看万一呢？』的心态，却没有考虑过经济成本和时间——学生的发展时间是多么珍贵，很多人到死都弄不明白。奥赛在中国不是教育人才，而是大浪逃杀，非理性的大逃杀。没有人在乎能学到什么，所有人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通过奥赛，争夺一张通往万人之上的『船票』。

2019年2月16日，我主持了一场讲座『液晶战争』，提到当国家把『目的和手段』弄反会造成可怕的结果。为了给十几岁的初中生解释这个，我特别举例2018年河南某中学大量自主招生论文造假的事件——学校的目的应是教育，衡量教育的手段是升学率。但只看重升学率的大有人在，而为了升学率不择手段者浩如星海。弄虚作假也是不择手段之其一选项。忘记了教育初衷，沦丧培育小骗子的学校在中国像癌细胞一样扩散。比如我厦大『田佳良』就是典型的学术造假履一路高升的，还是『优秀的党的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

所以奥赛真正让人痛恨的不应该是违背教育公平性原则。人类在社会上充满了各种竞争，去掉了这些竞争强调公平才是最大的不公平。但是违背了奥赛培养人才的初衷，变成了一场恐慌运动。所有人为了奥赛取得成绩可以不择手段——这样的社会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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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我的奥赛七年画风和大环境完全不同，因为我不在北上广，而是在福建的乡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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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来到福建乡村工作。学校喊出的建设口号很响亮，但所有正常人都觉得学校的校长是个疯子。至少很多人说他脑子满是理想看不到现实。

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清楚我们开局有多么艰难，09年我来这里总结了三个最明显的问题。

1.这里的学生是穿拖鞋上学的，而且有些野孩子是穿着拖鞋骑着摩托车带着小伙伴上学

2.这里的孩子特别喜欢打架，附近乡镇有学校听说我们出现了喜出望外，因为一半打架的学生都会到我们这边来。

3.这里的孩子回家是不知道写作业的，家长也无所谓，周六周天在家里玩，干农活，不知道读书。

当时我听到『目标国内一流』的想法

说出来谁信呢？虽然学校目标很高，但并没有把省内一流中学的教学思路和经验搬过来——人家的学生不会一个摩托车上带三四个野孩子穿着拖鞋进校园，更不会群体斗殴，回家也知道写作业周六周天会看书。『引进西方先进制度』那一套根本不管用啊！我们要先解决当下的实际问题。

所以用校长的话说『教育无非服务』，为了解决当地的实际问题，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我是学校第一批阻止打架的学习班教官，同时参加了大量的走访，做家长工作做学生工作。通过三四年的努力，情况逐渐好转。

说这些是想告诉各位，你们觉得在这种地方做奥赛辅导会有什么出息？

国赛第一？别逗了。市赛选拔能有成绩就很不错了，省三对于起步的我们来说都是弥足珍贵啊！

然而即便如此，从建校伊始，学校就制订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一五』要求各级教师针对学科各类竞赛开展工作。奥赛对生源是有要求的，不是科普不是基础而是竞技。即便是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我们也是确实在推进的。虽然当时学校给的压力很大，但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有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还是要做。即便是不被理解。

这里要感谢我的同事W先生，他是我校通过计算机专业招聘进来的转职人才，做信息学奥赛十分专业。可惜后来W先生离职了，原本在他手下打杂的我，被学校临时任命为奥赛队伍的负责人。于是相对于W这样能做题能讲题的专业教练员。就凭我这种大学毕业都靠混，入职重修教育理论，只会简单程序教学的『旱鸭子教练』?用学校领导的话说『你就当作今年是你最后一年带队就行了，后面我们会招教练员顶替你』。结果上贼船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

很多人以为奥赛的辅导需要一个很厉害的教练员，全知全能，业内标杆。W先生是，可惜我不是。我连题目都还不会做。我唯一会做的就是借出去培训业务的时候，拿几本参考书看看。虽然我不会做信息学奥赛，但是判断这本书能不能让我这样的笨蛋看得懂。对推荐给学生蛮重要的。而且中国基础建设还不错，乡镇通网，信息学奥赛有民间题库，很多是免费共享的，只要能上网，从做题到测评一键解决。现在的乡村学校也是有电脑有联网。所以硬件条件比起北上广深并不会有天渊之别。虽然北上广深的资源和交流确实很丰富，可对于乡野村夫来说，组建平台培养队伍鼓舞士气才是最实际的。

乡镇学校要带奥赛，首先要解决的是士气问题

所以我执鞭的奥赛班谈不上争金拿银，更加像是『计算机培训班』『手机中毒ICU治疗所』。一群玩游戏的『问题儿童』被拉过来做编程，一些打算学word、ppt、excel的也来打酱油。矮子里面挑将军，到了比赛的时候凑十几个炮灰包一辆大巴进城比赛。对他们来说，奥赛的题目做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完赛后。老师会自己掏腰包买一大堆德克士之类的垃圾食品给他们犒劳。

即便是这样，『乌合之众』还是送上了一两个进入省赛。当我带着三两个娃娃买上动车票进入福州。第一件事就是抢在第一时间进福州师范大学附中（这所学校多年来是福建信息学奥赛的报道处）。我带着学生在里转两圈守在门口，数着省内名校的大巴包车三三两两进场之壮观，现场清点本市参赛总人数居然还不到这些名校初中部一半！这种震撼教育每一年我都没落下。虽然输的一塌糊涂领个鸭蛋回去，但我要告诉学生『虽然差距很大，但你们依然代表了当地的教育站在这里，你们的努力不会被后人忘记，后面的学弟们会做得更好，我们总有一天会赶超他们』。

这些话即便在现在看来都是疯人疯语，学生信我，但学校未必相信。学校里的领导不止一次产生过『信息学奥赛成绩一直不怎么样，要不要下马这个平台』，有领导甚至放话『给你们一年时间能上国一吗？』曾经有一年，我校一名最可能拿下省一的学生最后还是止步于省二。加上之前有些问题行为，导致新账旧账一起算。有领导拍板『做不了就别做，不要浪费学校资源。』我当即冲到该领导面前差点上演全武行。虽然事件已我低头认错检查检讨定案。但有意思的是，在领导眼中，冷冰冰的鸭蛋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恶心了。凄惨的成绩背后也还是有人在默默努力。（我不鼓励年轻教师殴打学校领导啊……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值得鼓励）

能做到校领导的基本上也挺能打的

在之后的带队冲击省赛，领导们也会在出发前找找队员谈心，虽然他们的期待和祝福看起来总有些奇怪。学生出发前都摸着眼泪说，『教练，主任说你是不是要滚蛋了』『教练，我们考不好是不是你要被开除啊』。我基本上都一笑了之。每次比赛必定有我请客一顿豪客来，大家竞赛完了去三坊七巷嗨皮一下也是惯例。我不是不着急呀，而是我不能着急。

回想我做竞赛的这些年，我的队伍一直来来去去。初中就在不断地流失，而高中硕果无几。学生离开并不是因为学不下去而是有些人找到了更好的发展，我校第一个进入清华化学系的，就是和我做了两年奥赛，改行走了化学。一个高二进入中科大少年班的学生，在高二也与省一差之毫厘。虽然2014年我有一个初中省一，然而福建省教育厅拒绝对初中比赛做成绩认定。学校对我这个『不值钱的省一』毫无兴趣。2017年的省一成绩说来更是魔幻，两名最有可能拿下省一的学生差10分失利，而拿下省一的孩子，是我带了三年后父母坚决反对要求退出，而我因为和孩子关系够铁，偷偷报名临时请假，秘密大逃亡，瞒着父母两天去比赛的！事后爹妈恍然大悟，大家成了朋友。而2018年我校爆发四个省一，一个高中三个初三让学校总算庆幸当年没有强行下马。

来者是客，去留自如。奥赛的7年让我看到了很多的人和故事。在中国的学校里，一门心思拼高考的大有人在，而奥赛作为旁门敲砖者也不在少数。有不少人看到本市信息学孱弱，来两年就改投其它也见怪不怪了。人情冷暖之间我依然保持对学生的热情。甚至在开门的第一课我告诉学生的是『你即便无法拿下奖项，你也要通过学习感受到你是否适合做一个程序员，这对你高考选择大学专业十分重要。』

可能也是这个心态，我收获了远比奥赛奖金更多的宝贝——很多毕业后的学生找到了我，告诉我大学理工必修编程，他们当年在高中通过学习奥赛很快适应了大学学习，即便有不会的也通过学校的信息学奥赛群组获得了救助。而2019年春节，我去福建学生家做客，家长用家宴款待我，我受宠若惊，家长坦言：NOIP的省三奖项给了华南理工自主招生软件专业降分30的优惠，没有这个，我家孩子也别想上这所大学。其实福建省自主招生认定省三名额的还有福州大学，有些人不了解说福大是不是不好？其实福大是211，还是福建省自主招生除厦大之外的唯一院校。厦门大学面向全国招生，福州大学仅针对本省招生。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国人奥赛的最终目的就是清华北大国际金牌，通过奥赛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就读一所自己喜欢的院校，难道不可以吗？

所以我对社会评论奥数热点毫无感觉——所有人只在乎结果而不注意过程。而奥赛的教育意义在于挑战自我，完美自我的过程。而让学生通过学习判断自己是否有更佳的选项。在没有金牌教练的逆境下，奥赛更加考验学生『怎么学』，这也是奥赛独特的魅力。从我这边『叛逃的王八蛋』多了去了，但他们依然和我保持联系，2019年的讲座握万万没想到毕业了5年的学生还能赶回来听我说一段。虽然我忘记了他们，但他们不曾忘记我。

最后我说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2018年11月13日，我的媳妇出了车祸。查出肾出血，可能需要手术，切掉一颗肾。

当晚从乡镇医院转移到厦门第一人民医院，我在ICU门外签署各类手术必须文件的时候，还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要不要通知学生『培训中止』？

我一直说自己是在B站上的游戏UP，做很多没人看的垃圾游戏视频，巧合的是有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在即将考进学校的时候通过B站联系到了我，表示对编程有兴趣，于是六年级的暑假，我们用网络远程教育，指点他自学。而这个小鬼居然带上五六个小伙伴杀进了省赛。仅仅初一，就有一人拿下省一，其他人都是省二的好成绩。2018年也是我最难熬的一年，因为不报太大希望的我夸口三个省一就女装，结果他们拿了四个省一……唉……后生可畏，女装毁一生……

这个孩子可堪大用必成大器。所以省赛结束还没出成绩，我就申请学校外派培训，带上他开开视野。然而就在申请批准没两天，我媳妇大事。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我向学校请假，在医院看守，同时拜托代课的同事保密，就这样人间蒸发了5天后，媳妇从ICU转入普通病房，肾停止出血，病情缓和。随着岳母赶回福建，媳妇看出我的难处『我这边没事了，你抓紧带学生培训吧』。

接下来的7天里，媳妇恢复的过于快速提前出院，而我在外地培训中无心听课保持联系。学生却突飞猛进，初一的孩子就用模板建立了学校oj平台。在学成归来的路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把我在学校消失的真相告诉了学生，学生父母都在，他们听完很震惊。回去后，父母告诉我，『孩子明确了发展的方向，我们很感激老师的付出』

这里面还有很多细节，限于字数和莫名其妙的审核，我不得不删除了。和学生在外地学习的7天里，我也和学生谈论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带他开拓眼界。我也谢绝了父母『探病』『表达心意』的各种请求，因为对我最大的答谢，就是孩子在人生发展道路上自己努力，自己选择，自己突破

2019年的2月16日，在我讲座的那一晚，恰好是这个学生带着我校信息学奥赛队伍冲击省冬令营选拔赛的前夜。我在战斗，而我的学生也在另一个战场准备战斗。

中国人可能接受的教师形象是春蚕是蜡烛，是不得好死血溅当场的那种。

像我这样在麦田中的稻草人，可能上不了台面。

但我相信，我们的努力会改变一些孩子的人生。

毕竟，让别人的孩子伟大，而我们的孩子幸福

至于当下的中国是否对奥赛干净杀绝，从一个极端走上另一个极端？

我根本不关心，因为在全民奥赛狂热的时候，我这边还是风平浪静，在全民禁赛的时候，我也是一如既往。就算国家可以放弃我，我就可以放弃孩子们吗？我肯定不会啊。

这就是我的想法。

You know what I’d like to be?I’d just be the catcher in the rye and all.

感谢看到这段文字的朋友，感谢你们的阅读

祝福你们的人生幸福，美满。

谢谢花这么多时间倾听一个乡镇教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