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中国人最难以理解印度的一点，就是种姓制度

【文/ 毛克疾】

我原来有一个印度的室友，他每天都用印度的音乐和印度的食物来轰炸我，我就听着印度的歌，身上带着印度的咖喱的味道到处走，这感觉挺神奇的。我就感性地对印度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后来我发现从理性的角度上来说，我也应该对印度产生兴趣。

印度作为一个世界大国，作为一个重要的文明国家，大家对它的兴趣是比较高，但是很多时候却充满了偏见和误解。

在我做出了一些研究之后，我就发现中间有很多的误解，有很多东西需要我们去继续探索。

一、种姓缘起

很多中国人认为印度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种姓，就卡在这儿了，再也过不去这道坎了。我非常多的朋友问我，你说印度有种姓问题，它还能发展吗？它还能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吗？

在中国的初中和高中历史教科书中，种姓是被作为阶级社会的一个例子来讲的，是上层建筑阻碍经济基础的这么一个证据。但其实种姓这个事情非常有趣，远远不止教科书上说的那么简单。我相信，随着未来印度经济的发展，社会不断地演化，种姓制度也会随之发生非常大的演进。

在我们通常认识中，印度有四大种姓：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以及在四大种姓之外的贱民。但是其实在印度的现实生活中，四大种姓的划分法并不那么实际。在印度的日常生活中，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是次种姓。种姓在印地语里被称为Varna，而次种姓是Jati，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是次种姓。

我们说四大种姓，其实并不是一个阶层递减的结构，它是由很多个二分法组成，确切地说。

首先是贱民和四大种姓的二分法。四大种姓根据印度教的典籍，是原人的四个部分。“yuan ren”不是《科技袁人》的“袁人” ，是原始的人，原初的人。原初的人根据印度教的典籍是宇宙的构成体，这是第一个二分法，贱民、其他四个，这是第一层。

第二层是什么呢？再生种姓和非再生种姓。脚，因为它跟污秽的东西有所接触，它太不洁了，所以它是无法再生的。但是大腿、手以及嘴巴这三个是比较纯洁的，它们是都可以再生，所以称为再生种姓。这是第二个二分法，再生与非再生，首陀罗与其他三个。

再往下分是什么呢？那就是吠舍，被分出来了，然后婆罗门和刹帝利又被分在另一边。婆罗门和刹帝利它们两个的纯洁程度又比吠舍要高，所以它们构成了统治其他种姓的特殊种姓。这是第三个二分法。

最后一个二分法就把刹帝利和婆罗门又分开了。婆罗门，因为它是嘴，它是最神圣的。有思考、祭司、接受供品这个功能。但是刹帝利因为它要肩负起保护婆罗门的职责，所以它要杀戮，它肯定要进行暴力活动。所以它是不具备这种精神特质的，它的精神力是不如婆罗门的，所以又被分了出来。

所以最后你就会发现它是一个通过不断地二分法构成的差序格局。当然了，这都是理论上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就会发现，种姓的四大分法，或者说五大分法，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价值，因为种姓它涵盖的人群实在是太大了。一个种姓又可以根据它的洁净程度，被分为很多的小种姓、次种姓，次种姓又能根据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被分为更多的氏族。

所以在这种意义上说，种姓这东西，你说它很重要，对，它确实重要，在理论上非常重要。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同一个种姓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来自一个地方的种姓，可能是不同氏族，所以他们之间彼此并没有那么强的认同感。

所以说在印度的政治生活中，我们就会发现次种姓或者是氏族，才是他进行政治动员和社会动员的最主要的身份认同 identity。所以你要见到印度人，你问他，你是什么种姓的？他可能可以勉强地跟你说“我好像是刹帝利的”，但其实他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因为有太多的次种姓和氏族的分野，导致了他们种姓的概念并不是那么的确切。

很多人说种姓之间是不是不能够通婚？同样的道理，也许来自最高级的婆罗门和贱民，他们由于中间相隔得太远，以及他们职业的分野过大，很少有通婚的可能性。但是中间的刹帝利、吠舍以及首陀罗这些个种姓，他们由于氏族和次种姓模糊的划分，他们其实通婚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二、种姓之争

在印度教的种姓观念中有两个特别重要的概念。很多人说起种姓来一套一套的，说印度的种姓问题多么严重，多么阻碍社会发展，但是他们对这两个概念是一无所知。

第一个概念是什么呢？是“业”的概念。佛教用语中的“业”，同时也在印度教以及婆罗门教中被广泛地使用。业叫karma。另外一个是“法”，dharma。“法”和“业”其实是种姓这整套构成法中最重要的两个概念。

“法”就是在种姓体系下规范一个人行为的准则，叫作“法”。好比说如果你是刹帝利，你的法就是去保护婆罗门，去统治一切其他种姓。如果你是婆罗门，你的“法”就是传道授业，为大家解决精神问题、精神需求。

“业”是什么呢？“业”就像游戏中的经验值，你根据你的“法”，你顺着你的“法”做事情，你的“业”就得到了积累。如果你逆着你的这个“法”做事情，就伤害了你的“业”。

“业”有什么作用呢？我们就会发现，在印度教的轮回理论里，如果你顺着“法”做事，积累了“业”力，下辈子投胎，就升级了。这辈子过得特别苦，下辈子就过好日子了；但是如果你跟你的“法”逆着走，你明明是一个婆罗门，你却要去做贱民做的事情，你去杀猪宰羊，你去清洁，你去打扫大街，这事情不洁，你干这个事情跟你的“法”不符合，你的“业”力就受到了损害，然后你下辈子投胎你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可能是块石头。

“业”和“法”就是规定种姓制度的东西，当然了这都是理论上的，这都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说法，这都是统治阶级编出来，来维持他们自己统治用的东西。

为什么这套东西信的人这么多呢？

印度历史上有原住民和入侵者。原住民是达罗毗荼人，脸比较黑一些，面部特征有南印度的特征，是皮肤比较黑一些，然后个子比较矮一些，毛发比较卷曲一些。入侵者是谁呢？入侵者是从中亚草原过来的雅利安游牧民族，他们身高比较高大，皮肤比较白皙，毛发比较直。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发现一个社会做什么事情的人都需要有，但是你怎么让那些从事所谓低贱工作的人安于现状呢？他们就创造出这一套种姓制度来规范这个人的行为。你是低贱的种姓，你就去干这些事情；你是崇高的种姓，你就去干崇高的事情，如果你胆敢不按照你的“法”你的dharma办事，下辈子可能投胎做块石头，连这辈子都不如。所以这套东西对印度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们前面所说的种姓社会，它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相对封闭，彼此孤立的这么一个社会。你如果在社会流动性非常高的地方，你要再强调这一套那就有困难了。

种姓这套东西在印度，其实它还是有一定的正面的效果，虽然说这效果有些时候比较扭曲。我身边就出现过这么一件事情。

我有两个印度朋友，一个是婆罗门，另外一个是首陀罗，但是他们都在美国留学，所以你要不问他们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其中的婆罗门，由于婆罗门高种姓的影响，他第一只吃素，第二不喝酒，第三不喜欢吵闹。所以他从来不去迪厅、吧这些地方，他从来不去，非常安静。另外一个朋友是首陀罗，他就跟我比较像了，什么肉都吃，包括牛肉。他牛肉也吃，然后他喜欢闹腾，喜欢非常吵的音乐。

牛在印度教中是属于一个神圣的动物，他们觉得牛奉献给人类一切东西：牛奶给大家提供了营养的来源；牛的畜力又给农业社会带来了非常高的生产力，甚至牛的粪便都是极其重要的燃料。在这种情况下，牛的社会地位非常高，牛的生产地位非常高。

但是一到了灾荒的年头，牛还不照样被杀了吃吗？这种情况下生产力就被极大地破坏了。所以你不能等到大家把牛杀了才告诉大家牛很重要。什么办法呢？你就得用一套宗教的理论告诉大家，牛是神，你们不能吃它，你们不能伤害它，甚至不能侮辱它。用宗教的办法让大家产生这种禁忌，从而保留社会生产力。这就是牛为啥这么重要的原因了。

所以这样一来，如果你连牛都敢吃，说明你这个人对宗教这套说辞是不那么在乎的。说明根据宗教的定义，你这个人就不那么纯洁。

好了，说到这儿，我那俩朋友不同的遭遇。

他们俩同时都在孟买租房子，然后房东问他们，你烧不烧菜？你平时闹不闹？你爱什么音乐？你吃不吃肉？后来发现婆罗门这朋友就租到房子了，首陀罗的朋友就没有租到房子，但是他们俩都没有跟房东说他们是什么种姓的，或者是来自哪个氏族，哪个次种姓，都没说。结果一个租到了，一个没租到。

种姓这些东西对于普通的印度人来说，最关键的就是限制他们的日常行为。所以很多时候，种姓就像一套非常原始的社会征信体系。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哪个种姓的，所以你哪些事情就不会做，或者不大会做——当然了，这都不绝对——让大家在接触你之前就对大概你这人有个什么判断。

这就是为什么种姓这东西非常难以去除。因为在种姓内部、次种姓内部、氏族内部，大家始终对种姓的行为规范有这么一种敬仰，他们始终对“业”和“法”有一种崇敬的心理，这种心理对他们行为的规范是非常严重的。

种姓制度，虽然历史上对印度有非常深远的影响，但是现代印度自立国以来，始终就把克服种姓歧视、宣扬种姓平等、消除种姓的分野，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做的。

印度的宪法之父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贱民。所以印度宪法就把克服种姓的歧视写在了它的条文中。其中印度宪法的第15条就规定，任何人不能因为种姓、宗教以及他的出生地受到歧视。印度宪法甚至为了低种姓，创造了非常多的保留席位。包括印度的上院下院以及印度的教育系统中都有大量的保留席位，专门为低种姓所保留。

这种进步主义的政策就产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很多人明明是来自高种姓家庭，他也要往上钻，他说我们这种姓其实历史上是低种姓，你不能把我们认为高种姓。为什么呢？他要去蹭政府的优惠政策。所以印度社会越发展来蹭政策的人就越多，很多种姓甚至上街游行，说我们其实历史上是一个低种姓，你们说我们是高种姓，这是不对的，我们也得享受政府的学校的优惠政策。这么一来，随着社会越发展，种姓的分野就越来越大了，大家都想要蹭政治福利，这就构成了矛盾的第一方面。

由于印度国家的进步的保留政策，所以低种姓的身份反而越来越突出，大家越来越强调种姓的身份。因为种姓优惠政策的存在，尤其是低种姓的人，他们就组织起来了，形成了种姓的政党。在这种情况下，种姓就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它名义上变得越来越重要了，但实际上呢？我们就发现，其实现代印度社会种姓在它的经济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是越来越小的。很多来自农村的低种姓的人进入了城市……在村子里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种姓，因为你爷爷你太爷爷就是那种姓的，大家都知道，你一出来谁都知道你是什么种姓的；但是你一到城市里，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什么种姓的了，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所以大量的人流入城市之后，就会发现他的种姓是没法鉴别的。

所以说，不要一提到印度就只想到种姓。虽然它有历史合理性，现实中也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它是在不断演进之中。

种姓制度作为一种落后的，带有歧视性色彩的，严重违反人权的这么一种社会存在，它存在的经济基础是在不断削弱的，但是它的政治基础还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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