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舰队到来前的太空军——我们的近代音乐史_风闻
日月光-需要锻炼身体的小编2018-12-17 13:41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文韬
艺术的进步来源于革新,而真正的革新并没有在流行乐坛出现。现在市场乐坛用的一切理论都是古老的。
和声,看起来和三百年前拉莫时期没什么差别,更别说达到一百年前德彪西的程度了;
节奏呢,你找到什么市场作品的节奏能复杂过《春之祭》么;
对位,啊,市场音乐别说各个声部的对位了,就连写得好的二重唱都没几首,你还说啥对位呀;
结构,万年的,主歌副歌然后把宝压在副歌写个hook;
旋律,如果你耳朵好的话,你可以数一数平均每部歌曲里出现的变化音的数量,连变化音都少得可怜。

《春之祭·少女的舞蹈》开头节奏《春之祭·少女的舞蹈》开头节奏
你看过《三体》吗?现在的狂欢,就像是威慑纪元前的那段时光,人类的武器科技看起来已经无比发达,什么光速15%的飞船,一个到达柯伊伯带的无敌舰队……这个繁华是虚的,因为基本物理没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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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音乐的“基本物理”,就在于探究、发现、引入新的音关系。1000年前,最和谐的音关系是纯五度和纯四度,300年前,由于音乐理论的进步,大三度小三度也加入了和谐范围,慢慢的,从纯一度到纯八度,都有了其自己的位置,从极度和谐到极不和谐。
这个体系形成后稳定地存在了一百多年后,以德彪西为代表的艺术家率先发难,德彪西的音乐,草率地做一个概括,其目的就是向整个音乐界的质问。
古典音乐家认为,不和谐是音乐中的“偶然”因素,要把不和谐变为和谐,这就叫“解决”。但德彪西认为,如果在一个不和谐的体系中,那么和谐就应该被“解决”,和谐变成不和谐,当然了,德彪西没有明确提出这个观点,但他开始了这个理念的率先实验。

德彪西《La Plus que Lente》高潮与主题再现部分
由此,整个19世纪晚期,音程的和谐关系变为相对的同时,也开始向纯八度外扩张,小九度,大九度……除此外,和弦只能由三个音、四个音构成吗?我用六个音、七个音,行不行?和弦一定只能三度叠吗?四度叠、大七叠行不行?接着以奥恩斯坦(Leo Ornstein) 为代表的音乐家表示既然可以七度叠,那我二度叠也行啊,【音块】就诞生了。
又有音乐家问了,和弦为什么要规律叠加呢?那些无规律的音组成的群集不能叫和弦吗?等这些东西都被提出时,声音语言就已经急速扩大了。

20世纪早期复杂的和声语言20世纪早期复杂的和声语言
于是,开始有许多音乐家试图寻找一个能解释以上所有和声现象的方式,梅西安以色彩和弦,但只能解释他自己的音乐语言;欣德米特比较有独创性的做了一个和弦分类表,由音响的构成,但却过于主观;但好在勋伯格提出设想、由后人完善的音集理论解决了以上的问题,音乐界着实高兴了不少,似乎所有的声音语言都可以用音集理论分析了。

欣德米特的《和弦分类表》
等等,【所有的】?于是,有音乐家站了出来,问,真的是“所有的”吗?音集理论只能分析十二个音,我们古往今来所有的音乐都囊括在十二个音之内,那么世界上难道只有十二个音吗?
这一点在弦乐器上尤为明显,人们说钢琴的音域是很大的,88个音,但这88个音都是12音的不同形态而已,小提琴作为弦乐器,它没有固定的音高,所以在理论上,它有无数个音。因为,1和2之间,就没有数了吗?
说到底,音集理论只解决了音乐中的“自然数”,关于小数、负数、复数呢?在传统音乐理论中,一个小二度之间是没有音的,比如小字组b和小字一组c1【也就是中央C】,我们知道音高是由频率决定的,小字b的频率约等于246.94hz,中央C的频率约等于261.63hz,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之间的250、255赫兹呢,他们不是音吗?之前认为一个八度内存在12个音,到这里,变成了无数个。
当然了,由于人耳不是机器,变化频率过于小的,人耳无法分辨,但如果一个音的频率提高一定程度,比如从246.94hz变成255hz,80%的人是能听出来的,而如果变成248、252hz,这就需要一定程度的训练才能听出来了,再细的,比如246.94和247.2hz这种人耳就听不出来了。
所以我们总结了人类耳朵的极限,发现人类至少能把“一个八度内只有12个音”变成“一个八度内至少能听到48个音”。所以,微分音就出现了。
微分音音乐(Microtonal music),选自Georg Haas - String Quartet No. 1 (1997)微分音音乐(Microtonal music),选自Georg Haas - String Quartet No. 1 (1997)
微分音是音集理论所不能解释的。感谢科学,我们有了很多科学用具,所以我们最后研究出了一种可以解释微分音、甚至理论上能解释所有音关系的理论——频谱。【温馨提示:不要上百度搜索“音乐频谱”,百度啥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再将这些东西,与以前各种传统、非传统的理念结合,就此诞生了无数个流派、风格、理念、技法。
所以你看,我为什么说,我们的市场音乐,是三体舰队到来前的太空军。我们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听音乐的人、从事音乐的人史无前例的多,流派林立,产业空前庞大,我们的乐器扩展到了电子领域,听起来很fashion。
然而,这种庞大却是虚的。
因为在本质上,我们的音乐用的写作技巧和理论还是贝多芬时代的,两百多年前啊,我们只不过用电贝司代替了contrabass,用电吉他代替了铜管和弦乐,用爵士鼓、各种电子合成音色代替了古典打击乐中的木琴、颤音琴、定音鼓……用各种各样的电子合成音色代替了那种。这当然是进步。就像《三体》里飞船进步到了15%光速,人类还能睡眠,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可是对于“宇宙”、整个音乐宇宙而言,这种进步很有限。
《三体》中丁仪教授说自己百年后醒来,居然还是当时研究最尖端的学者,他感到悲哀;你现在让贝多芬复活,他面对市场音乐时,发现自己的理论居然还是最新的没有过时,而且他要是给市场音乐从业者讲课的话至少有70%的“学生”还不懂他的理论——什么同主音大小调交替,什么重属变和弦,什么法兰西、德意志和弦,你觉得贝多芬是笑还是哭呢?我觉得他会感到自己的耳朵更疼了。
唯一幸运的是,没有人给我们发送【智子】,“学院派”对“基本物理”的研究还在继续,但这些研究有多少流向了市场呢?1%?我怀疑还不到1%。你不服?
我问你,你在流行音乐中听过不解决的增三和弦吗?这是德彪西时代的一种技术。
你在流行音乐中听过一个超过八度的和弦吗?听过,属7#9,一些爵士和弦、四度叠……但是,你听过这些和弦不解决的状态吗?这是巴托克时代的一种技术。
你在流行音乐中听过一个旋律,它既是大调又是小调吗?
你在流行音乐中听过一种节奏,它既不是三拍子也不是四拍子,甚至256789……拍子都不是吗?
你在流行音乐中听过一个音、一个音群,你在键盘上找不到它的存在吗?
你在流行音乐中听过一首曲子,它没有主歌也没有副歌,又好像有主歌也有副歌吗?
你在流行音乐中见过一个钢琴,纯机械制,无任何电子设备辅助,却能发出古筝、琵琶、吉他、鼓的声音吗?
……
这些问题,我能问到明天。虽然说,这些问题,市场上不是没有人做到,但是太少了,0.1%都不到。但我想,看到我提的这些问题,你也许会反问我两个问题。
你会问我**“你这不就是学院派看不起流行音乐嘛。”**
你会问我**“大众听不懂这些,你搞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首先要说,其实我不是很看得起典型“学院派”——就是不新不行,还非要凑出一个所谓的内涵出来。生怕自己的曲子没内涵,不特立独行。比之“媚俗”,学术领域是有**“媚新”**的现象的。所以我跟我朋友说,我们过去的70年,诞生了那么多理论,“学院派”一直在搞新,可是有没有人去好好消化我们这70年来的成就呢?有没有人把我们这70年来的成就向整个世界(用音乐作品来)好好的介绍介绍呢?所谓的新,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在我看来,不能把理论用在实践中,这个理论的新是有问题的。对于音乐来说,所谓的理论就是“学术”,而实践就是“市场”。
我们的尖端理论物理,其中每一门类的某种程度,都可以衍生成为一门庞大的应用物理学科,例如粒子物理,我们到了某种程度,可以应用在造原子弹,核电站;再深一些,可以应用在造氢弹,研究可控核聚变;再往深处,我们就要研究粒子的本质,这就是宇宙的奥秘了。
反观音乐呢?数不清的理论(学术)音乐,没有应用在市场上,那个理论的音乐家死去,这个音乐就没了后继者,命好一些的音乐家,死后还能受学术圈追捧一段时间,大部分命不好的,就人死灯灭。
所以,我觉得这首先要怪学术界,你们拒绝向大众输送自己的理论,你们有问题。
然而学术界也会有回应**“大众不喜欢,说听不懂,我们也没办法”**。是的,大众不喜欢,我们也没办法。
虽然没有“智子”锁死了我们,但我们确然被锁死了。首先是音乐理论发展得太快,大众的耳朵跟不上,大众跟不上以后,就拒绝;被拒绝的新音乐理论,只能小圈子自嗨;大众又因为他们只在小圈子内活动,又跟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人类认为一个八度内有7个音,且最和谐的只有纯五度和纯四度的时代,至少存在了四千年,直到文艺复兴时代;从文艺复兴时代到德彪西时代,我们知道了一个八度内应该有12个音,他们有各种各样和谐和不和谐的形式,这也仅仅是300年。这个变化速度已经很惊人了。
德彪西逝世到2018,100年整。特别在最后这100年,音乐语言的扩大几乎是指数级的增长。你看,在德彪西诞生前,西方音乐史是一条明确的线条,到巴洛克音乐,古典主义音乐,浪漫主义音乐,从德彪西时代开始,这个线条第一次出现了分叉,然后这个分叉继续分叉,再分叉,现在在世界范围内,被定义下来的流派有多少?我反正是数不清。
音乐理论发展得这么快,我们听众的耳朵跟上了吗?遗憾的是,没有。
越不懂,越拒绝;越拒绝,差距越大;差距越大,越不懂。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谁能破解?我不知道。
这个现象是普遍的,不仅仅存在中国,世界范围内都存在,不过经济、文化越不强盛的国家里这个现象越强烈。我认为,也许这个问题要解决,需要我们国家真正达到文化和经济的全面繁荣,虽然现在国家已经强大了,但还远远不够,其实我们对物质的需求还非常高,因此这种物质的渴望就促生了实用主义,赚钱、赚名,所以我们不关心质量、甚至不知道怎么关心质量,亦或者质量,要给金钱和名气让步。艺术家要吃饭,谁都要吃饭,何况我们还要买房,还要为子女的学业操心,还要为自己的健康着想,还要担心自己死不死得起,还要给自己挤出一点时间来放松身心……这么忙,这么困难,我们怎么能不实用主义呢?这是一种无奈。
其实,比起关心学术界,我更希望的是,能在音乐市场上,看到种类繁多、风格迥异、技法多样的音乐,最好是到能让我眼花缭乱的程度。现在的市场,也许有100种音乐【也许还不到】,但100种,对于六十亿人,还是太少了,甚至对于十三亿人都还是少的。
你想,我们从事音乐创作的,有多少人呢?五千?一万?远远不止。一年平均每人要出产三到四首歌,这100种音乐的类型,够用吗?所以为什么天天爆出“抄袭”——他们大部分人不是抄袭,而是,音乐的“语言”只有100种,在那么大量的作品下,你总会撞到一种别人用过的“组合”。
等到有一天,我们的艺术家只需要关心自己的艺术好不好,而不用关心做这样的艺术有没有饭吃的时候,才会有真实的繁荣吧。也就是,哪天,我们真正懂得,艺术不需要有用,才会有真的繁荣。
但至少在这个时代到来之前,我想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希望学术界的朋友,能多多参与市场,在市场音乐中运用一些先锋的技艺,这需要勇气;我也希望作为受众,能稍微地“逼迫”自己听一听自己“听不懂”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接受不可,但可以对“听不懂”更宽容一些,也不要丧失尝试的勇气。
爱真的需要勇气,如果你爱音乐的话。
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先生说:“现在最难的,是要做出群众喜欢、专家入眼、领导满意的音乐。”当然,他说的是学术界。如果变成市场,请允许我改一改俞院长的话,那就是“群众喜欢、专家入眼、资本满意”,至少在中国市场,能这样兼顾三者的音乐,少之又少。
亦或者,最好的三者兼顾,就成了“部分群众喜欢、专家有点入眼、资本稍微满意”,仅此而已。
我们的音乐发展到了今天,资本、群众、专家(也就是音乐从业者)三者之间,说不上是谁的错,又或者说,三者都有错,互相加害的同时也被害。这种现象,其实在一百年前就初见端倪,我们看到德彪西曾经写过文章,他似乎认为是音乐家的错,他说:
“我们谈到的这些听众是无罪的。还是怪音乐家吧,他们做的是件苦差事:既要为听众服务,又存心把他们维持在懒懒散散、要求不高的状态。……一旦他们的产品在市场上的销售有了保障,他们便急剧后退,似乎在向听众表示歉意,因为曾经有劳听众承认了他们,他们决意背叛青春,躺在已经获得的成就上睡大觉。有些人献出毕生精力,探索感觉世界和形式世界的不断更新,怀着已经完成了真正使命的愉快信念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人的光荣,他们是永远达不到的。这些人获得的是可称为‘最后’的成功,如果‘成功’一次不会因为和‘光荣’一次并列而贬低意义的话。”
——1901年11月15日,《白皮文艺双月刊》

德彪西的说法我是完全同意的,只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如果活在今天,会有什么表示呢?就我亲身所经历以及亲耳所闻的事件来说,有音乐从业者和某大公司进行了合作,结果其公司一些“编辑”,对音乐从业者指手画脚:你这样写不好,你这样写不火,你应该那样写,你应该……当然,编辑的态度,其实就是资本的态度,资本或许很懂赚钱,但他们懂音乐吗?或者,比起赚钱,他们更在乎音乐吗?我不这么认为。
资本从没有停止过揣摩大众,想要从可怜的大众口袋中赚点钞票,他们自以为揣摩出了一些经验,以这些经验对创作者进行了“指导”,外行领导内行。但可惜的是,听众没有买他们的账,资本赔了。资本刚开始,还认为是音乐家的错,后来他们突然“明白”了,他们决定,不能把市场交给这些混账艺术家和无知群众,他们决定,自己引领市场。
自己卖瓜自己夸,他们利用资本霸占了整个公共信息资源,诞生了一大堆虚假浮华:拿钱买奖,拿钱买好评,拿钱买水军,拿钱造流量,试图引领舆论。你可以看到,这种现象不止存在于音乐界。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说,我批判资本,我说了,我认为从业者、群众、资本,都有错,我只是拿了一下资本来举例。毕竟我作为一个音乐从业者,同行、资本、群众,都不太好得罪,想了想,还是最好不要怪罪衣食父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吧。因为比起资本和我的同行,这二者至少有得选择,他们能决定菜单上的菜品,大众则只能看着他们的菜单,从矮子里选个高个的,这可不算什么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