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贺建奎的基因编辑婴儿实验是荒唐的？_风闻

【袁岚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化学博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会长，青年科学家社会责任联盟理事】

2018年11月26日，全中国以至全世界的科学界以至公众都被一条新闻震惊了：所谓“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诞生”。大家很快知道，这项所谓“研究”是位于深圳的贺建奎团队做的。

贺建奎

这件事的反响如何呢？综合国内外的报道看下来，我几乎没见到在他的团队之外有一个科学家表示赞成的。强烈反对的倒是有很多，几乎是默认值。

例如当天下午，我的科大同事毕国强等122位来自全国各个研究机构的生物医学科研工作者发表联合声明：

“对于在现阶段不经严格伦理和安全性审查，贸然尝试做可遗传的人体胚胎基因编辑的任何尝试，我作为一名生物医学科研工作者，坚决反对！！！强烈谴责！！！”

当天晚上，中国遗传学会基因编辑研究分会和中国细胞生物学会干细胞生物学分会联合发出声明《科研伦理的高压线不容碰触》（https://mp.weixin.qq.com/s/MB3wN2yRPLW1gtR5Mfw_5g），他们表示：

“虽然事件本身的真实性和细节仍有待证实，我们对这一严重违反中国现行的法律法规，违背医学伦理和有效知情同意的违规临床应用表示强烈反对并予以严厉谴责。”

这是学术共同体层面的反应。行政层面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呢？贺建奎是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的副教授，但在新闻刷屏的时候，这项所谓“研究成果”并没有出现在该校或者该系的主页上，说明校方并不知道这件事。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南科大在主页上发出一份《关于贺建奎副教授对人体胚胎进行基因编辑研究的情况声明》（http://www.sustc.edu.cn/news_events_/5524）：

“今日，有媒体报道贺建奎副教授（已于2018年2月1日停薪留职，离职期为2018年2月—2021年1月）对人体胚胎进行了基因编辑研究，我校深表震惊。在关注到相关报道后，学校第一时间联系贺建奎副教授了解情况，贺建奎副教授所在生物系随即召开学术委员会，对此研究行为进行讨论。根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我校形成如下意见：

一、此项研究工作为贺建奎副教授在校外开展，未向学校和所在生物系报告，学校和生物系对此不知情。

二、对于贺建奎副教授将基因编辑技术用于人体胚胎研究，生物系学术委员会认为其严重违背了学术伦理和学术规范。

三、南方科技大学严格要求科学研究遵照国家法律法规，尊重和遵守国际学术伦理、学术规范。我校将立即聘请权威专家成立独立委员会，进行深入调查，待调查之后公布相关信息。

南方科技大学

2018年11月26日”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南科大领导的第一反应是懵圈的，内心是崩溃的。

作为另一方面的行政主管，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已经要求广东省卫健委认真调查核实，本着对人民健康高度负责和科学原则，依法依规处理，并及时向社会公开结果。

由此可见，在学术层面和行政层面，此事都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我不是生物学专家，因此对此事本来并没有太多可说的，主要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看各位专家的专业点评。不过，我也看到有一些人对此事表示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对。而且这些人并不是糊涂虫，他们的文化程度很高，其中有些人还是我的朋友。这就有意思了。因此，我们就在这里讨论一下，这些意见是否能够成立。

例如有的朋友认为，这件事很像刘慈欣1998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天使时代》（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6588992/）。这篇小说的大意是：

某非洲国家桑国为了摆脱饥荒的悲惨命运，通过先进的基因编辑技术，让国人可以直接使用食用干草和树叶。联合国以侵犯人类文明为由制裁桑国，美国尝试以武力征服这个国家。然而，桑国科学家制造出了会飞的人，飞人军团用AK47步枪和手榴弹干掉了美国的林肯号航空母舰。

飞人

所以这位朋友认为，这件事万一成功了，就相当于开创了一个疾病预防的新境界——一个百毒不侵的完美人体。

又如，有些朋友认为：原子弹都挡不住研制出来了，一开始被称为违反伦理的试管婴儿被广为接受了，改造人类基因也是迟早的事。挡得了一时，挡不了长久，需求太大，而且无孔不入。

如何看待这些观点呢？应该认为，这些都是层次很高的观察。如果是泛泛而论“如何看待基因改造人”，那么我也很可能会提到这些观察。

然而问题在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大道理的层面和具体做法的层面。贺建奎团队的这项用基因编辑让婴儿免疫艾滋病的所谓“研究”，也许能讲出很多大道理，但在操作层面实在是漏洞太多，所以让人对他们的大道理也很难有信心了。

下面，我们就来讲讲此事在操作层面的漏洞。

最基本的一个问题是：这么做究竟有多大好处？

许多人就是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导致他们的讨论变成了无的放矢，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不得要领。

我本来对这方面也所知甚少。不过，2018年7月，在《我不是药神》这部电影热映的时候，我为了向大家讲解如何思考制药问题，学习了不少相关知识（医药的逻辑 | 袁岚峰）。这部电影中的病叫做慢性粒细胞白血病（chronic myelogenous leukemia），简称CML，治疗它的特效药叫做伊马替尼。伊马替尼的疗效是什么样的呢？

只要持续服用伊马替尼，就可以完全控制住CML，生活跟常人无异。在这个意义上，CML已经被攻克了。不过，这种病还不能治愈，只是能长期控制而已，所以病人需要长期服药。

艾滋病现在处于什么状况呢？跟CML类似，已经有了长期控制的疗法，例如著名的“鸡尾酒疗法”。只要遵医嘱持续用药，艾滋病人就可以获得很高的生活质量，与常人无异。

例如篮球巨星**“魔术师”约翰逊**（Earvin Johnson），1991年被诊断出带有HIV病毒，到现在已经27年了，还活得好好的。

魔术师约翰逊（右）在1985年的NBA赛场上

 你也许还会不时地注意到艾滋病新药上市的消息。例如2018年7月，我国首个自主研发的抗艾滋病新药——前沿生物药业（南京）股份有限公司的艾博韦泰长效注射剂获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该药是全球首个抗艾滋病长效融合抑制剂。

艾博韦泰

这种成果是什么性质的呢？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主要是降低药物价格。

事实上，在中国，艾滋病患者可以从政府免费领取药物。因此，得了艾滋病并不可怕，只要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按时用药，就几乎与常人无异。正因为如此，有些患者在用药一段时间后就麻痹大意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导致病情恶化。我们需要在这里向患者朋友们强调一下，身体指标良好正是用药的效果，不是不用药的理由，请千万记得遵医嘱按时服药！

目前艾滋病对人类的挑战，只是还没有清除HIV的疗法，也就是说还不能彻底治愈艾滋病。这是研究者希望翻越的下一个台阶。但就这个病本身的威胁而言，可以认为已经不是特别大了。只要好好治疗，生活质量是完全可以保证的。在这里也需要向社会呼吁一下，请不要歧视艾滋病或肝炎或其他任何疾病的患者。宽容友好的社会氛围，对所有人都是宝贵的资产！

在了解了这些以后，你还会觉得让小孩免疫艾滋病，是一个特别大的收益吗？

还有不少专家指出，不用基因编辑，就有办法预防HIV感染（https://mp.weixin.qq.com/s/y2QfsOvWLHJZOEqsiZFKoQ）。例如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张晓燕说，预防HIV感染的方式包括：行为干预（自律 + 保护性性行为）、疫苗以及高危人群的预防用药。

现在你的心情，是不是就像那个关于《葵花宝典》的笑话，第一句写“欲练神功，挥刀自宫”，第二句写“不必自宫，也能成功”？

看完了收益之后，再来看风险。

贺建奎等人用基因编辑预防艾滋病的方法，是敲除CCR5基因。原理在于：CCR5基因在人体内编码的蛋白质，是HIV病毒入侵人体所需的主要辅助受体之一。如果这个基因变异或缺失，就有可能关闭HIV病毒入侵人体的大门。

好吧，也许敲除CCR5基因确实可以预防艾滋病，但你怎么知道这不会造成其他的严重后果呢？例如中国遗传学会基因编辑研究分会和中国细胞生物学会干细胞生物学分会的联合声明（https://mp.weixin.qq.com/s/MB3wN2yRPLW1gtR5Mfw_5g）中就提到：

“从科学层面，CCR5基因的敲除是否能确保孩子的健康极不明确，而该基因的已知以及其他未知功能的一并缺失，可能带来的副作用（比如对其他病毒更加易感等）难以判断。”

这还是定这个实验完全按照预想的那样实现了，如果没有呢？事实上，根据美联社的报道（https://www.apnews.com/4997bb7aa36c45449b488e19ac83e86d），在这两个婴儿中，就有一个的基因编辑没有完全成功，只编辑了一半。因此，上述联合声明的下一句是：

“从技术层面，CRISPR技术在人胚胎研究中的安全性还有待于全面深入的探讨，目前脱靶和基因型嵌合等技术障碍依然无法避免。”

现在你的心情，是不是就像那个关于《葵花宝典》的笑话，第一句写“欲练神功，挥刀自宫”，第二句写“不必自宫，也能成功”，第三句写“即使自宫，未必成功”？

因此，这个联合声明的再下一句是：

“从伦理层面，对于CCR5基因的敲除并不能给这个原本健康的婴儿带来明显的益处，却要承担未知风险。”

现在你理解为什么这么多科学家都震怒了吧？

我希望大家记住的一个重要原则是：非同寻常的做法需要非同寻常的理由。贺建奎等人的实验，收益如此之小，风险如此之大，你觉得理由充分吗？

有些朋友们可能还是觉得，为了培养像《天使时代》里那种超人，基因编辑是必需的。但是，请注意贺建奎自己的说法（http://news.sina.com.cn/c/2018-11-26/doc-ihpevhck8426848.shtml）：

“我认为真正爱孩子的父母是不会通过基因手术去增强胎儿智商、改变头发或眼睛的颜色。这都应该被禁止。”

如果你想支持贺建奎，至少也该先搞清楚他本人的观点！

在这里，有一个值得介绍的比较对象就是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黄军就教授。2015年4月，时任副教授的黄军就和他的同事们改造了人类胚胎中的一个基因，该基因主要与地中海贫血症有关。论文最初投给了国际顶级期刊《自然》（Nature）与《科学》（Science），但由于伦理问题被拒绝。他们转投影响力没那么大的《蛋白质与细胞》杂志，论文获得发表，这是第一次成功地修改人类胚胎DNA。黄军就为此入选了《自然》评选的2015年度十大科学人物。

黄军就

乍看起来，黄军就的做法似乎和贺建奎属于同一类。但是，黄军就等人用的是医院丢弃的有问题的胚胎，也就是接受了数个精子的卵子。这些胚胎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都已经被广泛使用了数十年，因为它们不会成功孕育出婴儿。这样就保证了实验不会真的培养出人来，只是观察对胚胎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这项研究最终还是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黄军就也在学术共同体中保持了声誉。

事实上，在微信公众号“BioArt”整理的24位专家集体声讨基因编辑婴儿行为的文章（https://mp.weixin.qq.com/s/y2QfsOvWLHJZOEqsiZFKoQ）中，就包括了黄军就。他的评论是：

“1、要查清新闻内容的真实性；2、现阶段的任何人类胚胎基因编辑的临床研究都是违反中国规定和国际共识。”

你看，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对内行来说不是很明显吗？

在上述文章中，还有一位匿名的专家指出：

“以爆炸式新闻的写法将基因编辑呈现在社会公众的面前是媒体的失职，真正的科学应该以有根据，有过程的方式呈现在社会公众面前，直接将结果呈现在公众面前，是炒作，不是科学。”

没错，这一点也是我想吐槽的。无论这个工作是不是真的，你既然把它称为学术研究，就应该按照学术规范来。然而，我们看到的不是学术期刊，而是新闻发布，还是信息大量缺失的新闻发布，藏头露尾的炒作式传播。这种做法，能让人有信心吗？

因此，我们对这件事的基本看法是：无论大道理能不能讲通，具体的做法实在是太粗糙了。那些支持的朋友们，很可能是以这件事的效果很好为前提，在讨论社会能不能接受，该不该接受。但实际上，这个前提本来就不存在。支持的朋友们自以为比一般人多想了一层，但其实这些都在专家的考虑之内，他们又比专家少想了一层。

在古龙的小说《武林外史》中，有这样一段情节：沈浪、熊猫儿和朱七七在一座山中了王怜花的迷药，面临着出山和入山两个选择。

熊猫儿嗄声道：“咱们往哪条路走？”

沈浪沉声道：“王怜花必定以为咱们要往出山的路走，咱们偏偏入山……”

放开大步，当先而行。

熊猫儿大声道：“但你的这条路，却正是出山的路呀。你方才明明说要入山，免得被王怜花料中，此刻为何又偏偏……”

沈浪截口道：“王怜花这厮心思缜密，必定也算着了这两层，我再往深处想一层，便觉得还是出山的好。”

熊猫儿苦笑叹道：“第三层还不是和第一层一样么，我真不懂……这些动脑筋的事，不知为何总是学不会。”

……

沈浪的这番算计怎么样呢？结果是，在两人药性渐渐发作之后：

突听远处一人笑道：“你们来了么？”

这赫然正是王怜花的声音。

……

好嘛，原来王怜花又比沈浪多算了一层！

所以你看，自认为聪明的不一定真的聪明。如果你认为自己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和专家们不一样，那么你不妨问一下自己：专家们不知道这些理由吗？他们为什么不这样想？如果你养成这样的习惯，你的思维层次也许就大大上升了。

我不知道此事是否另有隐情，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两个基因编辑的婴儿出生了。真相究竟是如何，我们需要等待调查结论。但无论如何，基于到目前为止的信息，我没有看到任何理由来支持这项哗众取宠的所谓研究。

分析这件事的技术细节虽然有门槛，但对它的基本性质做出大致判断并不困难，只需要入门级的专业知识和正常水平的伦理观念就足够。我欣慰地看到，绝大多数科学家都具备这两者。我和他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