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正史系列4——假如你生活在15世纪的播州土司衙门(下)_风闻
晋阳大君-东北亚史研究,古建筑爱好者2018-11-28 14:24
“禀钦差大人,人犯朱留带到。”你闻声回头,见两个役卒把身着囚服早已吓得抖似筛糠的播州总旗余丁朱留给提了进来。
“长寿,你既然要谈杨友谋杀杨爱之事,本官就允许你把朱留提来作证的要求。”虽然烛火朦胧,但何乔新还是能看见下面这个人犯的颤抖,“就这种胆子,难怪不可成事”何乔新暗想。
“小人必定知无不言。”你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自从杨辉及继母田氏去世,杨爱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孩子压抑了十几年,突然一下手握权柄,脾气就躁了起来。不过数月就弄出几条人命案子:儒士王莹曾是杨爱的老师。有次勒索案,王莹的儿子王坐主审,这个王坐趁机问原告要好处费被揭发。杨爱就罚了王坐20大棍。王坐的弟弟王均见哥哥被打得这么惨,到宣慰司衙门要说法,跟小吏们吵嚷。杨爱就想起跟着王莹读书时候没少受他责罚,便怒从心起,令人重重罚王均20棍赶走。可怜王均被打之后在家熬了半个月还是死了。”讲到这,你看了看一旁不敢言语的朱留,冷笑一声:“小人记得有件案子还是朱留去办的,朱留,你给钦差大人好好说说。”
海龙屯遗址
朱留闻言试探的望了望堂上端坐的何乔新,咽了口唾沫缓缓道:“长寿…老爷说的没错。那是一个叫李源的抢劫后逃亡,是小人负责缉捕,结果李源到大舅子裴椿家躲藏,被裴椿送到外地避难。杨宣慰知道后打了藏匿人犯的裴椿20棍,过了二旬多,裴椿伤重而死,他老婆办完丧事后就跟着上吊了。”
“杨爱这个性子,只怕和哥哥杨友的关系要雪上加霜了吧?”何乔新似笑非笑的问道。
“大人说的正是,小人记得是成化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杨友出门路过杨爱的猎场,一时技痒难耐就射了一头鹿。杨爱知道后还以为杨友是要趁机霸占这块地,连忙差人拘捕附近的山民审问。杨友就误会了,以为弟弟杨爱是派人来杀他,快马跑到叔父杨耀家求庇护。虽然最后这事在杨耀这个长辈的调节下暂时放下了。可两兄弟的过节也就更深了。之后也就过了一年,杨友把家财收拾停当,便带着两个母弟搬去了自己宣抚司所在的安宁城,和杨爱分道扬镳。”
你忽然想起来什么,无奈的笑了一笑:“不过他们两兄弟在一件事上倒是有默契的很。小人刚刚说过,之前杨辉还在时,为了让杨友当上宣慰使,不是派了何楫上京贿赂朝廷官员吗?结果带去的金银被人骗走,剩下的珠宝被何楫挥霍光了,到底事情也没办成。杨友越想越气,杨爱也越想越气,就派人去京城把何楫千里迢迢抓了回来。到成化二十一年的时候,杨爱又想起了这事,审讯何楫追赃,何楫忍不住破口大骂,被杨爱打了三十棍,三天后就死了。”
这种记仇的性格,两兄弟倒是如出一辙,你这个看着他们长大的老人也是没办法啊。
嵌宝石金凤发钗,播州历史文物。
“小人受杨友、张渊之命,行刺杨爱杨宣慰,也是成化二十一年八月的事。”
一直期期艾艾的朱留听到你提成化二十一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竟然不等何乔新发问便主动开口:
“那年七月的时候,唐王想置办两副上好的杉木用作寿材。我们播州本就盛产杉木,巧的是当时唐王府教授越熙雍是我们播州人,也曾经当过杨爱杨友弟兄的老师,就由他写信从中联络杨宣慰。杨爱杨宣慰便立即遣人进山砍了两块上好的紫杉板送去。而之前张渊兄弟本就因为一直帮着杨友谋夺宣慰使一职跟杨爱结怨,等杨爱掌权后又令张渊他们将强占的佃户悉数退回,张家兄弟就更视杨爱为死敌。此次唐王遣人来置办寿材,张家兄弟觉得时机到了,打算刺杀杨爱后再向朝廷抖出他私通外藩的罪名,这样播州宣慰使一职就铁定能落入杨友手里。”
何乔新拈了拈胡须,忍不住发笑道:“合着杨友向朝廷告发杨爱的所谓私通外藩以图谋不轨,就是卖给唐王两副棺材板?你们这群贼寇是想学周亚夫死了到地下造反的故事吗,哈哈哈。”
“当时我本就在杨爱宣慰府里办事,因而被他们看上了。张渊把我叫到他家楼上,给我带路的那个小兵叫做黄成。张渊的意思就是让我两联手,他说只要你们两把杨爱宣慰给杀了,我跟杨友宣抚给你们请功,到时候赏银一千两外加好田庄一处。说罢就取出30两银子塞给我们。”
朱留眉头紧皱,眼睛都红了:“我这种小吏一年俸禄才多少,别说一千两,看到那30两银子的时候我就头脑一热答应了。张渊看我应的这么快,大喜过望,连忙叫他儿子张采拿鸡一只,酒一壶来和我们两个歃血为盟,约定共图大事。”
“结果你们千算万算,都敌不过天意啊。”你听朱留说到此处,也忍不住出言嘲讽。
“长寿大人说的不错。”朱留扭过身子对你拜了一拜:“杨宣慰本就深居简出,我们根本无从下手。一直等了半年多,到成化二十二年三月,好容易杨爱宣慰终于要出门去雷水祭扫。这下张渊可是发狠了,还另外派了个叫三奴的下属协助我们过去埋伏。毕竟是刺杀我们播州的土司,一路上我手抖的连刀都拿不稳。结果这个三奴不以为然的和我说,他家主子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当年杨爱宣慰的母弟,俞夫人的次子杨孜公子患了伤寒,被我主子趁机下毒毒死了。到现在我家主子不也安然无恙,这事不也顺利遮掩过去了。所以说你们有啥可怕的啊?”
金龙,播州历史文物
“什么!”你一把冲过去揪住朱留的领子:“杨孜公子真是被张渊他们毒死的?”
“是的,当初老宣慰杨辉大人死了之后。杨孜公子也跟着暴毙。杨爱宣慰本就怀疑是杨友他们下的毒手,可惜没找到实据。只不过杨爱大人的命比扬孜公子好多了,刺杀那日他突然改变行程去上坟了。让我们空等了一场。
到了四月,张渊又探得杨爱宣慰会在二十五日那天去庄子上请客喝酒,就又让我们带着弓箭到必经之路的山崖上候着打算将宣慰射杀。可到了那天,南京户部郎中黄东山来州公干,杨宣慰本来都骑马走到半路了,得到消息又急忙调头回了宣慰使衙门接待。就和长寿大人说的一样,这是天意啊,杨爱宣慰命不该绝。”
“也难怪你们找不到机会下手。颜珪受杨爱宠信整天跟着他形影不离,自然是让你们气急了吧。”你松开了朱留,眼神充满了不屑。
“正是呢,张渊还曾经出一百五十两银子要另外找人先取颜珪首级,免得刺杀杨爱时候他碍手碍脚,结果没人敢接。刺杀这事就只能继续拖了下去。”朱留顿了一顿,抬头叹了口气:“我跟黄成都没想到,居然会因为30两银子招上杀身之祸。成化二十二年七月初十,杨爱宣慰喜得麟儿,这下我和黄成就想了,以前杀了杨爱宣慰,杨友还有上位的可能。现在杨爱已经有了儿子,就算他死了,宣慰司下辖的各长官肯定按杨家家法拥立杨爱的儿子,哪还能轮的上杨友,这不是徒劳无功吗?于是我和黄成就去劝张渊就此罢手,张渊听了我两的话,也知道这时候刺杀已经不顶用了,便说之前给我们的银两他也不要了,叫我们留着,别把这事说出去便行了。”
“狡兔死,走狗烹,你们也没想到自己这个走狗会先死吧?”何乔新冲着朱留笑骂:“你与黄成先是为了蝇头小利便刺杀上官,现在竟然还主动和元凶首恶说不干了。你拿脑子想想,张渊他们肯放过你们这两个大活人吗?”
“钦差大人骂得对。”朱留勉强挤出了一个尚算谄媚的笑脸:“张渊那狗崽子当面好言好语。回家之后就动了杀心,生怕我与黄成把他密谋刺杀杨宣慰的事泄露,就立马和弟弟张深张演以及儿子张采谋算如何除掉我们。仅仅过了一天,七月十一晚上,张采带着三奴他们骗黄成说要上庄子那去取米需要他陪伴同行,走到洪江大箐那里的时候,张采一把将黄成拖进林子里拿刀砍死,还割下来他的头扔到洪江里。这可是把三奴吓坏了,当初刺杀杨宣慰他也有份。三奴害怕自己也会死的不明不白,十二日那晚便约我出来,把黄成死的前因后果说与了我,谁知道张采那伙人发现三奴偷偷出府就跟在后面,我走的快逃掉了,但三奴就被张采他们捉回了家,用索勒死了。我寻摸着别无他法了,干脆就去见了杨宣慰将事情和盘托出,杨宣慰立马派人缉拿张家兄弟,但他们预先收到风声先逃入苗人聚居地。还造谣和苗民说杨宣慰联合四川三司正在州内清点军马打算把你们苗人赶尽杀绝。苗民一听自然害怕,就抢先截断占领官道…”
播州杨铿墓出土骑马俑
“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来说吧。”你听朱留谈了这么久,终于也忍不住了:“张家兄弟之后就从苗民那逃去了安宁城,杨友知道事情败露也害怕的不行。张渊劝杨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抢先发难,向朝廷诬告杨爱僭伪种种大罪并联络播州内对杨爱不满的官员里应外合。杨友慌乱之下自然任张渊摆布,但此时杨宣慰已有防备,杨友写给州内的书信都被截下。之后杨宣慰就命朱留跟黄成的义兄黄鼎到洪江大箐那找黄成的尸身。虽然头已经被割了,但黄成左腿有一块疮疤被黄鼎认了出来,从而确定了这是黄成的尸体。而三奴的尸身也在张渊家墙后地里挖了出来。
杨友之后另外还派人去贵州巡抚那诬告苗民造反,杨爱截断官道的奏文也被忠于杨宣慰的安抚宋韬截获。”
你说完便抬头直视着何乔新:“刚见大人的时候小人便说了要为杨宣慰据理力争。不错,杨宣慰性情急躁是犯了不少过错,但是于大节无亏,始终忠于朝廷。大人明日召见杨宣慰时,宣慰便会把杨友发出的几封被我等截下的书信交给大人,那便是杨友狼子野心的铁证了。”
何乔新打开放在书案前的奏本边看边说:“本官手上就是杨友向朝廷上的奏本。若真如你二人刚刚所说,杨友在此本内提到的铸金印及立金龙门,穿着蟒袍等事实则都是前任宣慰杨辉做的。杨爱也并没有自称什么国主天主,更不会派什么杀手去杀过杨友,以及煽动苗人叛乱。私通外藩的罪名也是杨友小题大做。而真正奸淫父妾乱伦的也是杨友自己。”
“阴云终日蔽长空,咫尺衡门有路通。霹雳一声震天下,南方须起赤鳞龙。”
“古今豪杰贵谋身,虚度光阴二十春。不向蜀中兴事业,却来俯伏属猪人。”
“张渊这人倒还真是识时务。知道朝廷忌讳妖言诗句。为了诬陷杨爱还在奏本里编了这两首反诗扣在杨爱身上。”何乔新成竹在胸,便示意衙役将你们押回羁所听候发落。
“何侍郎选人还真准,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前因后果理的如此干净。”四川巡抚刘璋从后堂走出,冲着何乔新递过另一份文书:“这是我手下刚交上来的。杨友不是在奏本里说杨爱擅开铁冶24处采矿烧制兵器,抓了一百余户织工建立机院,还擅立教坊司选美女一百余人充女乐,开银厂每年煎银万两黑铅万担,砍杉板一万多副,一半贿赂官员一半发卖牟取暴利嘛。调查之后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真要说的话播州是有铁户86家,但那都是世代做这营生的,跟杨爱无关。”
刘巡抚仿佛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的继续说道:“这杨友脑子也实在不清楚,编瞎话也不知道编的别太夸张。说什么杨爱独占家财不肯分给兄弟也就罢了,还把杨爱家当巨细无遗列了出来,我来给何侍郎念念杨友开的清单啊:黄金五千两,白银十五万,珊瑚树十株,珍珠帘四副,玉珪二笏,走盘珠二枚,宝石三斗,珍珠四斗,庄田子粒六万担,马五百,牛二千,春有新茶万担,秋有猪鹿马熊万只。卧房内贴金描画,床刻龙凤纹,外加金龙绕柱配珍珠帘幕…且不说杨爱压根没这么有钱,就算真有,人家都不肯分给你这个哥哥,你从哪知道家财数额的?连弟弟卧房里的摆设都写的这么清楚,从哪看到的?压根都不用调查,稍稍推敲之下就已经漏洞百出。”
播州杨粲墓地出土“石雕龙头”
“看来明日只需要稍加审讯,便可结案。”何乔新掀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满天星河,白天播州风光如画,市井稠密,说是“小江南”也不为过。可惜如此美丽的风景,底下藏得却是污浊不堪的人心。
“但愿杨家经历过此次劫难,后代会知道安分守己。所谓殷鉴不远啊。”
数日后,何乔新在给皇帝的奏表中如此写道:
“犯人张渊以边鄙之夷民,挟蛇鼠之小智教杨友以夺嫡使其兄弟相雠,杀黄成以灭口使其身首异处,捏造妖妄之词,中含讥谤之意。**张渊合依妖议之律斩,与其弟张深俱秋后处决。张洪张演系张渊弟,全家发往烟瘴地面充军。**杨友本冒功授职,奸淫父妾,谋夺弟职,手足之情安在?杨友杨爱构隙已深,同处一州,必至杀害伏乞圣明裁处。朱留系自首,免罪。长寿等人俱各年老患风瘫瘸跛等疾,责令医生勘验,稍后解京再行定夺…”
一桩大案了结,何乔新这把年迈的身躯能做的也只有到这里。过了很久之后,想起自己在播州的这段经历,都不可不谓之传奇。
可他想不到的是,杨家后人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还是忘记了教训。弘治十五年(1503年),何乔新卒。97年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播州末代土司杨应龙叛乱失败,自缢身死。杨氏播州宣告结束。
初四日抵播,首经桃溪,循溪入贼衙院及诸寻乐处,规制几万厦,尽付一炬。所存者望月台,垂纶放舟处,望鹿城,合抱古杉,垂杨夹道。入播自打铜街,历狮子桥抵白田坝,一望但见瓦砾。入播治,四牌坊三层楼俱乌有,从煨烬中得其忠孝堂及家庙遗址。所未毁者,州后玉皇阁与龙山、东山、香山寺。千年并建之播,一朝成墟,见者无不徘徊咨嗟。——【皇明经世文编 卷四百三十三】
明天启五年(1625年),改土归流25年后的播州地区,即遵义军民府一带。——来源为宁南左侯【明代行政系列图】
海龙屯
(本文内容及人物名称均为真实由播州历史上著名的兄弟阋墙事件改编,仅在人物心理活动方面略加发挥,大家可以放心阅读不用担心被带偏)
主要参考资料:何乔新【勘处播州事情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