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如果文明焦虑是病,那么科幻是药吗?_风闻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8-11-24 08:41
本文作者陈楸帆,中国新一代科幻作家代表,被称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以现实主义和新浪潮风格而著称。2018年11月,多次斩获中国各大科幻文学奖的他,再度获得第九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篇科幻小说金奖。
12月23日,陈楸帆将作为造就学者·流行文化的讲者之一,给我们带来一场探索科幻的本质与人类的焦虑之间关系的演讲。
在米开朗基罗的名画《创造亚当》中,上帝伸出手指,亚当也伸出手指,两根手指即将接触的一瞬间,就是上帝赐予了人类生命和灵魂的一瞬间。 在科技发展的时代,人类有意无意地扮演类似于上帝的角色,而我们创造的有可能就是人类的下一个阶段。
“后人类”来了

几年前,我参加《复联2》的全球首映,和漫威之父斯坦·李合影了,这部片子也没什么好再说的。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这个系列是真正关于“后人类”的电影。

大家可以看到这些角色,用机械盔甲来强化自己的托尼·斯塔克,来自神界的锤子哥,受到变异污染的绿巨人,用 3D 打印技术和无限宝石创造出来的幻视,以及具有了人工智能的奥创。这些角色,都是所谓的“后人类”。 既然讲到“后人类”,我们得理清一个概念,什么是人类?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人类属于哺乳类、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人类能够应用语言,具有复杂的社会组织和科技发展的能力。他们会用一些组织结构来协作。从精神层面上来看,能够运用一种叫做“灵魂”的概念。这种概念在很多宗教里意味着一种神圣的能力,以及存在。 人类诞生以来,从生物学层面上,我们没有太大的进化。但从社会或者说行为学的角度来说,已经经历了非常巨大的变化。 可以设想这样一个场景,把一个从岩洞里出来的“原始人”放到今天生活,让他去观察北京人的一天,他会有怎样的发现呢? 这个原始人会发现:我们这些毛发稀疏、略显苍白的生物,每天被一个发光的物体所吸引,不断地用手指在上面摩擦,让其发亮。再有,我们去一个陌生的环境,每个人都会向主人要一串数字密码。如果得不到这个密码,就会觉得特别的沮丧、不安、焦躁。这串数字就是Wi-Fi 密码。 当你作为一个“原始人”,看到所有“现代人”的奇怪举动时,你会觉得自己跟这些人是同一个物种吗? 说到“后人类”,其实就是区分于自然人或者是生物人的概念。它通过技术对人体进行一些改造、强化,乃至于变形。
最初的震撼来自家乡
在我的老家汕头,有一个名叫“贵屿”的小镇,人口不足20万,遍布着3200多家从事电子垃圾回收的企业和家庭作坊,最多时有17万工人在贵屿从事相关工作。 在这个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处理场,每个工人平均每日只有15美元的工资,每日平均工作10小时,处理废物的手法也十分原始。工人通常会对电路板进行加热,以清除表面芯片并接合物,再烧熔电线等物料提炼出铜,并将强酸倒入河岸淋洗芯片,提出内在的金,或扫走打印机墨盒的调色剂。在创造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同时,这里也变成广东污染最严重的地区。 我小说《荒潮》里所说的“硅屿”,原型正是“贵屿”。

故事里有宣称用环保技术造福“硅屿”的外来资本精英,有在底层苦苦挣扎沉湎于电子毒品的垃圾少女,也有为拯救受未知病毒感染的爱子而不惜代价的宗族老大……在人与机器交相辉映的共生时代,个体的灵魂与命运如同风暴中的苇草,彼此交织,缠绕,迷幻。 在当代中国的大背景下,我的家乡本身就是一片异化的试验田。 “以罕见的力度,刻画出一个我们在有生之年就可能身处其中的近未来时代。”刘慈欣先生在对《荒潮》的评论中说到:“资本对生态的破坏、人机融合、族群冲突,这些现已开始的进程将塑造一个超出想象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类和机器同时开始升华与堕落,创造出邪恶与希望并存的史诗。”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美国
Adi Robertson是康乃尔大学的学生,我们是在北大的一个科幻交流活动上认识的。她回国之后,因为一种奇怪的嗜好,成了网红。 她把自己右手无名指切开,放入了一枚葵花籽大小的磁铁。她说:“当我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我走近了一台收音机,它会因为磁铁的干扰发出嗡嗡的噪音。当我用手指去触碰家里的含铁或者含磁的物体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这枚磁铁在我体内轻微颤动的感觉”。 她爱上了这种感觉。 一年后,她又用注射的方式为自己体内植入了一枚 NFC 芯片。这枚芯片可以在不用解锁手机的情况下激活 Snapchat,在她迷路的时候,可以通过这枚芯片向朋友发送位置,当然还可以用这枚芯片做很多其它的事情,只要她愿意。 我们可以看到,Adi Roberston,已经成为了在科幻小说或者科幻电影里看到的“赛博格”。事实上她也加入了 Cyborg American 这样的组织,在这个组织里,充满了各种喜欢或者是上瘾于在自己身体里植入各种奇怪东西的人。 当人体的各种零部件被机器或者是人工物一一取代,到达什么界限算是变成了一个机器?一个个体是不是拥有了人类的意识,就可以认为是个人类。 如果这样的话,Chappie也是人(影片《超能查派》上映于2015年,主角Chappie是世界上第一个自我觉醒的机器人,故事围绕着它与世界的互动和自我成长展开)。再进一步说,如果一个程序通过了图灵测试,所有的人无法辨别这个程序所做出来的答案跟一个普通人回答的问题有任何区别,那么是否可以说这个程序也是一个人呢?
无形的改造时刻在发生
正如有句话所说:旧社会把机器变成人,而新社会把人变成机器。 Quantified Self(量化自我)是一个从美国开始的运动,是把人体的许多数值进行量化,包括现在最火的 Apple Watch 等可穿戴设备,都是将人体的所有指标,包括运动的信息等等数据融汇到云端。 在数据的驱使下,悄无声息地改变自己。这种改变有可能以为是对的,可能只是受到一个更大系统的驱使。 目前,已经有技术可以将许多纳米机器放进血管里,跟着细胞,像阿西莫夫的经典科幻小说《奇妙的航程》一样,在体内寻找潜在的病症,并将它消灭。甚至在体内建造一个小型的加工厂,来生产一些我们自身无法分泌的激素。 机器比你自身还要了解你。 现在技术已经发展到利用一些工具,进行基因的剪裁、编程、改写,父母可以选择孩子的姓名、肤色、运动能力、肌肉,甚至智商。我们不难想象一些疯狂的科学家会做出一些疯狂东西,比如人兽杂交。我们的伦理和血缘概念都会面临巨大挑战。

所有这些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终极目标,就是永生。 永生其实很简单,只有两步。第一步,克隆,无限制地复制自己的肉体。第二步,实现对意识,包括所有记忆、情感、技能的转移。 如果到达这步,那么还需要肉身吗?我们为什么不把所有的意识上传到一个虚拟的空间里?我们所有的感官都可以用电信号来进行模拟,也就是通往“黑客帝国”的道路。
这一切并不遥远
目前 VR 技术在全球再次掀起浪潮。有许多奇妙的例子可以证明,当人处于虚拟现实的环境里,身体感知可以自由变换的时候,许多固有概念将会产生巨大的冲击。 比如,有很多战后症候群的士兵,他的手臂因为战火而被截肢,但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依然存在,而且会疼痛。这种疼痛让他们彻夜难眠。 虚拟现实给了他们一种可能,让他们在虚拟世界里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同时,这些身体可以根据他另外一只手臂的运动来进行协调运动。这种治疗方式居然解决了“幻肢”疼痛的疾病。 自我意识,身体的拥有权,以及各个感官对于环境变化的认知。在虚拟环境里,这些都是因变量。 我们做过一个实验,可以非常轻易地制造出“离体体验”。感觉自己像灵魂一样飘浮着,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与身体同步的动作。在这种体验下,许多宗教和哲学观念,将会更新的看法。 我相信,虚拟现实是我们通向“黑客帝国”的一步。
脑洞再开得更大一些
如果我们的意识都上传到一个虚拟空间,这时候有病毒,它像吞噬者一样,把不同的个体吞食到一块,比如说,把所有人的意识都融合成为一个整体的意识。 这个整体的意识甚至可能寻找到一条出路,它突破了这个虚拟空间的限制,它以一种光波或者能量场的形式,弥散到整个宇宙空间里。 这种形式的生命会有怎样自我存在的认知?它对于我们具有普通肉身的个体会做一个怎样的价值判断?它会否像《三体》里面所说的“我消灭你,与你无关”,无情的把我们碾压,或者说它觉得你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完全无视。 我相信有生之日,我们都将面临这样的事实,我们自己甚至我们爱的人都将变成一个新的物种,这个物种与以往我们所谓人类的概念截然不同,甚至你与自己所爱的人分属于不懂的物种。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们将何以面对? 科幻小说可能在帮助我们做好准备,就像这句话所说的,未来属于那些在今天就做好准备的人。 许多今天看到不自然、不正常、不健康的东西,在未来可能会变成一种新常态。科幻小说是帮助我们去预演、去理解、去接受这种新常态的一种方式。 当“后人类”真正出现的时候,我们的怕和爱、我们的伟大与渺小、我们的光荣与梦想都将演绎出完全不一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