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舒吉”译法辩误与姓名辨源_风闻

最近，沙特记者贾迈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遇害事件在中东乃至全世界闹得沸沸扬扬，“卡舒吉”的名字也日益成为中东政治阴谋的代名词。不过，阿语老司机们在读到“卡舒吉”这个名字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名字有些名堂。本文将从语言学的角度，对“卡舒吉”的译法以及这个名字的来源进行考证。

贾迈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

一、“卡舒吉”译法辩误

“卡舒吉”之所以被翻译成“卡舒吉”，很可能是按照英语Khashoggi的发音进行的转译的，然而Khashoggi本身却是阿拉伯语Khāshuqjī方言化的转写。由此看来，译者似乎不是阿拉伯语界的业内人士，因为如果是学过阿语的人，通常会按照Khāshuqjī的阿拉伯语发音，将它译作“哈舒格吉”或“哈舒克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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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电视台新闻“卡舒吉在遇害前两个月称自己及家人曾遭威胁”，视频第2秒有卡舒吉名字的阿拉伯语发音“哈舒格吉”。

不过，既然“卡舒吉”的译法已经从自媒体流传开来，我们也姑且使用这种尽管看起来不那么准确的译法了。希望以后出现国际重大新闻的时候，有关语种的专业人士能够及时跟进，把相对标准的译名普及开来。

顺便一说，一些网站把卡舒吉的未婚妻Hatice译作“哈蒂斯”也是不准确的，这显然也是受到英文发音的误导。

卡舒吉未婚妻Hatice Cengiz

在英文中，字母c在元音e后的发音确实同s，但Hatice是土耳其人，字母c在土耳其语中的发音无论在哪里都是浊颚龈塞擦音[d͡ʒ]——相当于英文单词jeep中j的发音。Hatice的ce在土耳其语中的发音与英语单词jey的发音相近，因此Hatice至少应该译作“哈蒂杰”才算靠谱一些。

此外，土耳其语中的Hatice借自阿拉伯语的Khadījah，这是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原配妻子的名字，也是伊斯兰世界常见的女名，阿语界通译“赫蒂彻”。因此，在阿语老司机们看来，“赫蒂彻”属于标准译法，“哈蒂杰”也可接受，“哈蒂丝”就算了。

根据阿拉伯语语法，Khadījah（赫蒂彻）是一个阴性半主动名词，派生自动词khadaja。动词khadaja及其复式动词khaddaja均是不及物动词，都表示“[母畜或妇女]早产”，比如中世纪著名词典《阿拉伯人之舌》的解释：

《阿拉伯人之舌》第2册248页

划线部分译作：

[khadaja和khaddaja]这两个词：[母驼或一切有偶蹄或脚爪者]在其胎儿应该出生的时间之前生产，即[怀孕的]日子不足便告生产，尽管胎儿的发育是完全的。

根据现代阿语词典《拉伊德词典（Mu‘jam al-Rā’id）》的解释，动词khadaja还有“生下发育有缺陷的婴儿”以及“某事物是残缺不全的”等含义：

khadaja（《拉伊德词典》）khadaja现在式yakhdiju或yakhduju，词根khidājan；khaddaja，词根takhdījan（动词）1、Khadaja al-shay‘u：某物有缺陷。2、Khadajat al-ḥāmilu：孕妇诞下未足月的孩子。3、Khadajat al-ḥāmilu：孕妇诞下发育有缺陷的孩子。

khadaja的fa‘īl型半主动名词是khadīj，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是表示“早产的婴儿或幼畜”；二是表示“足月出生但有先天缺陷的婴儿或幼畜”。

《阿拉伯人之舌》第2册248页

画线部分译作：

“每三十头牝牛中就有一头khadīj”，即先天发育不足者。

再看一看稍微现代一点的词典：

1、al-khadīj（《中级词典》）al-khadīj：（生物学方面）：植物或动物的器官发育不完整，或尽管发育完整却不能达到效用。2、khadīj（《拉伊德词典》）（名词）先天发育不完全的新生者。

khadījah是khadīj的阴性形式，一般作为女孩的名字使用。在蒙昧时期的阿拉伯半岛，如果一个女孩名叫Khadījah（赫蒂彻），则她有可能是一名不足月就出生的早产儿。

卡舒吉未婚妻全名叫做Hatice Cengiz，其姓氏Cengiz或借自阿拉伯语的Jinkizkhān或Jinkīzkhān，即中世纪阿拉伯人对成吉思汗的称呼。当然，这个名字也可能借自波斯语的Jengīzkhān。

二、卡舒吉姓名辨源

此次事件的核心人物贾迈勒·卡舒吉全名为：

Jamāl ’Aḥmad Ḥamzah Khāshuqjī

业内通常译作：

贾迈勒·艾哈迈德·哈姆扎·哈舒格吉

阿拉伯人实行父子联名制，卡舒吉也不例外，在这一长串名字中：

Jamāl（贾迈勒）是卡舒吉的本名，意为“俊美”，是不及物动词jamula（变美）的词根。

’Aḥmad（艾哈迈德）是卡舒吉父亲的名字。这是一个比较名词，意为“最受赞颂的”，派生自及物动词ḥamida（赞颂）。

Ḥamzah（哈姆扎）是卡舒吉祖父的名字。这是一个普通名词，意为“雄狮”；

Khāshuqjī（哈舒格吉/卡舒吉）则是其祖先的名字或外号，现在则成为了他的姓氏。

我们不妨看一看Khāshuqjī（哈舒格吉/卡舒吉）一词到底来自哪里。

Khāshuqjī不符合阿拉伯语名词的词形，显然是一个外来词，而且其词尾的-jī似乎在提醒我们，这个词似乎与土耳其语有关。这样一来Khāshuqjī则可能由khāshuq和-jī两部分构成。

2-1、khāshuq的含义

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先看khāshuq的含义。

我们假定khāshuq是阿拉伯语词汇，那么它的根字母应该是kh-sh-q。查询中世纪词典《阿拉伯人之舌》之后，我们发现根字母kh-sh-q下面只有名词khawshaq这一个词：

节选自《阿拉伯人之舌》第10册，p.81

译文：

**kh-sh-q：**al-khawshaq：一串葡萄被采摘后所剩余的部分；这是根据库莱阿①的解释。一切事物中的al-khawshaq：即拙劣破败的；这是根据哈杰里②的解释。

注释：

①库莱阿（Kurā‘）即库莱阿·纳姆勒（Kurā‘ al-Naml，?-928/929?），中世纪阿拉伯语言学家。

②哈杰里（al-Hajariyy），中世纪阿拉伯语言学家，生平事迹不详。

根据《阿拉伯人之舌》的记载，khawshaq是一个名词，有以下两种含义：

一是“一串葡萄被采摘后所剩余的部分”，即光秃的葡萄串枝。

大概是这个样子

第二种含义或是第一种含义的引申义，由“光秃的葡萄串枝”引申表示一切“破败”或“拙劣”的事物。

此外，khawshaq在现代阿语中还有另外的含义，即表示“褐色或棕色的[包装]纸”，这个含义可能引申自“破败”之意，因为这种用于包装物品的褐色纸张通常是价格低廉、品质粗糙的。

《阿拉伯语汉语词词典》p.367

由此看来，卡舒吉（Khāshuqjī）名字中的khāshuq似乎不可能来自khawshaq，且不说khāshuq与khawshaq在词形上相差甚远，谁会用表示“秃枝”或“破败”的词给自己取名呢？

如果khāshuq不是阿拉伯语的话，则有可能来自土耳其语。然而笔者翻阅了多部奥斯曼土耳其语词典，并未查到与khāshuq词形相同的词汇。

不过khāshuq既然已经进入到阿拉伯语，则有可能已经脱离了奥斯曼土耳其语约定俗成的正字法，其词首的字母kh（表示清软腭擦音[x]），有可能是字母gh（表示浊软腭擦音[ɣ]）或q（表示清小舌塞音[q]）的讹写。

由于发音位置相近，kh、gh与q在一些语言中容易混淆

此外，土耳其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在阿尔泰语系的很多语言中，辅音kh、gh与q之间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朗，甚至存在被混为一谈的情况（详情见评论区夏总的评论

@Mustafa Xia）。

如果阿拉伯语khāshuq的首字母kh是字母gh或q的讹误，那么khāshuq有可能来自奥斯曼土耳其语的qâşıq，理论上的发音为[qa:ʃɯq]。

qâşıq意为“刮刀”或“勺子”，这个词来自古突厥语，波斯语的qāshoq（勺子）与之同源（之前误以为土耳其语的qâşıq源自波斯语的qāshoq，在此改正一下）：

J. W. Redhouse, Redhouse Turkish Dictionary, p.687

其中qâşıq被转写成了kÀshik，按照该字典开头部分的凡例，大写À相当于a在英语wall中的发音，即半开后圆唇长元音[ɔ:]，斜体的字母i相当于i在英语girl中的发音，即闭后不圆唇元音[ɯ]，这个音在现代土耳其语中用字母I ı表示。

又比如：

J. W. Redhouse, A Turkish and English Lexicon, p.1416

在这部词典中，qâşıq被转写作ka2shi2k，按照该字典开头部分的凡例，a2相当于a在英语war中的发音，即半开后圆唇长元音[ɔ]；i2相当于i在英语bird中的发音，即闭后不圆唇元音[ɯ]。这个词有两个基本含义：

1、刮刀，刮擦器，用于刮削的工具。2、勺子，也可表示一勺的容量

至于qâşıq在奥斯曼土耳其语口语中的发音，参考上世纪初期的奥斯曼土耳其语权威教材《奥斯曼土耳其语会话语法》：

V. H. Hagopian, Ottoman-Turkish Conversation-Grammar, p.17

人们将词首或词中的qaf读作ghayn，将词尾的qaf读作khî。kéf在词尾也往往被人们读作kh。例如：qochāq（勇敢的）一般人读作ghochākh，qān（血液）一般人读ghān，qāyish（鞭子）一般人读作ghāyish，gidéjék（他将要走）一般人读gédéjékh。

按此说法，qâşıq或应该读作ghāshıkh，发音为[ɣa:ʃɯx]，即词首的清小舌塞音q读作浊软腭擦音gh，词尾的清小舌塞音q读作清软腭擦音kh。

在现代土耳其语中，qâşıq写作kaşık，发音为[kaʃɯk]。

2-2、-jī的含义

-jī显然来自土耳其语后缀-ci（c音同英语jeep中j的发音），我们不妨看一下-ci在土耳其语中的含义：

W. B. Barker, A Reading Book of the Turkish Language, p.62

[195] -ci，当-ci被附加在某单词后面时，则表示代理或职业，比如etmek “面包”；etmekci “烘焙师”。ne “什么”，neci “他是什么？”（从事什么职业）。

此处的etmek疑为ekmek之误，etmekci在现代土耳其语中写作ekmekçi，字母ç发音[t͡ʃ]，相当于英语单词church中ch的发音。

作为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一员，土耳其语和其大多数同族语言一样，具有着语音和谐的特征。因此，表示“职业”的后缀-ci按照原单词最后一个音节元音的不同，也分为四种发音，即：-cı、-ci、-cu和-cü，但它们在书写的时候并无区别：

其中-cı用于元音是a或ı的音节之后，-ci用于元音是e或i的音节之后，-cu用于元音是o或u的音节之后，-cü用于元音是ö或ü的音节之后。教材《奥斯曼土耳其语会话语法》是这样举例的：

V. H. Hagopian, Ottoman-Turkish Conversation-Grammar, p.77

157. IV. -ji (-ci)、-jî (-cı)、-jou (-cu)附加在名词后面，表示从事某种行业的某个个体，或者与该名词有关的职业，例如：ékmékji (ekmekçi) 烘焙师tûfénk’ji (tüfekçi) 造枪匠soujou (sucu) 贩水者békmézji (pekmezci) 贩糖蜜者158. -ji (-ci)也可用于组成形容词或名词，用于体现在做某事的某个人，他所做的事情由它所附加的名词表达，例如：douvajî (duacı) 礼拜者yalanjî (yalancı) 或-chî 说谎者shaqajî (şakacı), latiféji (latifeci) 爱开玩笑者，讲故事者

在现代土耳其语中，这种表示职业的后缀有-cı/-ci/-cu/-cü和-çı/-Çin/-çu/-çü两组，-cı组由于元音或浊辅音之后，例如duacı（礼拜者）、sucu（卖水者）等；-çı组则用于清辅音之后，例如ekmekçi（烘焙师）、tüfekçi（造枪匠）等。

理论上说，奥斯曼土耳其语表示职业的后缀也应该按照上述规律分成-cı、-çı两组，但我能找到的文献资料基本只提到了-cı这一组。

Abu Said, Turkish Self-Taught or the Dragoman for Travellers in the East, Being a New Practical and Easy Method of Learning the Turkish Language, p.112

这篇出版于1877年的土耳其语教材也把清辅音k后面表职业的词缀标成-ji（-ci）

笔者猜测，这些教材所采用的土耳其语方言有可能确实不分-cı和-çı，而是把-çı归入了-cı。

2-3、从Qâşıqcı到Khāshuqjī、Khashoggi

如果我们把名词qâşıq（勺子）和后缀-ci（从事…行业者）组成一个词，则后缀-ci要受到名词qâşıq最后一个音节的元音ı的影响而发生元音和谐，变成-cı，即qâşıqcı。

因此，qâşıqcı表示“制勺匠”或“贩勺人”，我们不妨看看字典的解释：

J. W. Redhouse, A Turkish and English Lexicon, p.1416

qa2shi2ji2 (qâşıqcı)：1、制作或贩卖勺子的人。2、食量大的人。qâşıqcı elması（贩勺人的钻石）：奥斯曼国徽上的最大的钻石，由一名贫穷的女人发现，她用这枚钻石向一名贩勺人换了一把勺子。qâşıqcı âvurdu（贩勺人的脸颊）：一种出于失望而作的鬼脸，类似于贩勺人的钻石被官府收走时，他可能作出的表情。

qâşıqcı在现代土耳其语中写作kaşıkçı，读作[kaʃɯkt͡ʃɯ]。

那么奥斯曼土耳其语的qâşıqcı是怎么变成了阿拉伯语的khāshuqjī呢？这可能要从奥斯曼土耳其语中qâşıqcı的音变说起。

qâşıqcı理论上读作[qa:ʃɯqd͡ʒɯ]，但根据《奥斯曼土耳其语会话语法》的观点，字母q在词首和词中往往读作浊软腭擦音gh[ɣ]。也就是说这个词在口语中却可能读作[ɣa:ʃɯɣd͡ʒɯ]。此外，我们也不排除这个词在当时的一些方言中被写作khâşıqcı或Khâşuqcı的可能性。

根据记载，卡舒吉的祖先来自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中部的开赛利（Kayseri），其姓氏Qâşıqcı可能是由于口语化的缘故读作Ghâşıghcı或Ghâşıqcı，遂被阿拉伯语误记成Khāshuqjī；也可能由于Qâşıqcı在当时的开赛利方言中读作并写作Khâşıqcı或Khâşuqcı，因此被阿拉伯语转写成了Khāshuqjī。

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但由于奥斯曼帝国后期安纳托利亚中部的相关方言资料较为缺乏，这只能作为一种猜想。不过有研究显示，在现代埃尔祖鲁姆（Erzurum）方言中，字母k往往读作清小舌擦音[χ]，发音与清软腭擦音[x]差别极小，在阿拉伯语中都可用字母kh表示。如此，则在埃尔祖鲁姆方言中，kaşık (

最后解释一下阿拉伯语的Khāshuqjī为什么在英语中被转写为Khashoggi，以至于被我们翻译成“卡舒吉”。这可能与沙特人的方言以及阿拉伯语拉丁化转写时的一些习惯有关。

尽管阿拉伯语标准语诞生自今天沙特境内的汉志地区，但沙特人在日常生活中却使用阿拉伯语半岛方言（Pennisular Arabic），半岛方言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指在沙特、科威特、阿联酋等海湾国家流行的阿拉伯语方言，这一概念之下还有更为具体的划分。

在阿拉伯语半岛方言中，流行于西部山区的汉志方言（Hejazi Arabic）、中部高原的内志方言（Najdi Arabic）以及东部沿海低地的海湾方言（Gulf Arabic），都倾向于将清小舌塞音[q]读作浊软腭塞音[g]——即g在英语game中的发音。

此外，阿拉伯人在对一些名字进行拉丁化转写的时候，也有一些特殊的习惯，比如大多数长元音转写时不与短元音作显著区分、将短元音u转写作o、将辅音j转写作g（本意可能是取g在英语page中的发音）等等。

这样一来，Khāshuqjī（哈舒格吉）便可能被拉丁化转写成Khashoggi（卡舒吉）。

参考书目

中文：

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阿拉伯语教研室：《阿拉伯语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89年

阿拉伯文：

伊本·曼祖尔，《阿拉伯人之舌》，豪扎文学出版社，库姆（伊朗），伊历1405年（Ibn Manẓūr, Lisān al-‘Arab, Nashr Adab al-Ḥawzah）

英文：

1. Abu Said, Turkish Self-Taught or the Dragoman for Travellers in the East, Being a New Practical and Easy Method of Learning the Turkish Language, Franz Thimm, London, 1877

2. Barker, W. B.: A Reading Book of the Turkish Language with a Grammar and Vocabulary, 1854, James Madden, London, UK

3. Hagopian, V. H.: Ottoman-Turkish Conversation-Grammar, Julius Gross, 1907, London UK

4. Redhouse, J. W.: Readhouse Turkish Dictionary, Berand Quaritch, 1880, London, UK

5. Redhouse, J. W.: A Turkish and English Lexicon, Libraire du Liban, 1987, Beirut, Lebanon

6. Menz, Astrid: The Dialects of Erzurum: Some Remarks on Adverbial Clauses, Research Gate, Jan.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