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白癜风的孩子_风闻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8-10-23 08:28
白癜风正同他的母亲坐在田头挖黄瓜籽,他们的身旁堆了一地的金黄色瓜皮,苍蝇在不停地飞。白癜风拿着镰刀片,熟练地将黄瓜纵剖开,然后把瓤和籽,一股脑挖进木盆里。白癜风那年十岁,之所以叫白癜风,就是因为他的肩臂上长着乳白色的花癜。
白癜风不承认自己得的是白癜风,他说他这是三岁的时候从灶台坠入沸腾的糊粥给烫的。他对天发誓:“如果我这是白癜风,天打五雷轰。”雷自然没有劈下来,故而他说的应当是真话。然而村童们都晓得烫伤和无褶白癜的区别,所以他说的依然是假话。他这么发誓也怨不得他,他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他不这么发誓,谁都不和他玩耍,他就要和年老孤傲的寡妇一般,凄惨地度过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以及老年,直至孤独地死去。
风性善行而数变,东乡里的麻风病人将他的儿子以及儿媳都传染了,他们的鼻梁塌了,脸上可怖如猪肠褶皱,鼻子和嘴成日里都漏着风。他们躲在阴暗的屋里终日不能出门,不知是人是鬼,东乡的人谁都不敢再和这家人接触。而白癜风这个名字里,也有一个“风”字,还不常见,在本村及附近村里独有一例,因此也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白癜风怎么想的,根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的。倘使他真的得了风证,便是给一百块钱也不同他玩了。那个时候,我们提着筲,光着脚,在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朝着西边的河里走去,去捉螃蟹、泥鳅、白鲦,以及一种五彩斑斓的小鱼。
白癜风干完了活,从马扎上站起来,往田的这边走。见我们叽叽喳喳兴冲冲往西去,就知道我们是要下河摸鱼。他紧走几步,走到我们这边的小路上来,望着我们的筲和网,依然故意地问:“你们去干什么呀?”我们告诉他说:“下河摸鱼。”他说:“我也想去。”我们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我的堂哥果断地说:“你不能去,你没有筲,我们一人一个筲。”他说:“你等着。”忽然转过身去,撒着他的脚丫往地的那头跑,从他母亲的木盆旁,提来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桶,他跑到我们身边,兴奋地讲:“我有筲!”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堂哥说:“你不能下水,你下水,就传染了。”“传染什么?”他问。“传染白癜风。”“我这不是白癜风。”“你这就是白癜风。”他对天发誓:“我这是小时候糊粥烫的,不是白癜风。如果我这是白癜风,天打五雷轰!”
见我们不说话,他继续两指指着苍天,狠狠地说:“我这个是烫伤,根本不传染。要是传染,我就没爹!我就没娘!我就趴在全贵家的猪圈里吃屎!我就跑到财源巷里当鸡!”
虽然他发的誓言那么狠那么毒,但我的堂哥依然无动于衷。风捎着青草的气息,撩动着我们的断袖的衣,也撩动了他长袖的衬衫。白癜风陷入了绝望,此时他的堂哥刚好路过,他的堂哥已经十七岁了,见我们在那里聊天,便下了他的洋车问我们在干什么。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满脸青春痘的堂哥。他高大的,穿着被野孩子一根手指扯破的的确良的堂哥,忽然命令他把衬衫脱了。他只好照做,于是我们都看见了他肩膀上、后背上,以及手臂上的白癜。他的堂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掌摸到了他的白癜,他说:“我好几年前就一直碰他这个瘢,我长病了没有?我敢打保票,他这个瘢根本就不传染。要是传染,我早就得了,我怎么没得呢?证明它不传染。”然后,他祈求般地望着我的堂哥,对他说:“带上他吧!”我的堂哥点了点头,得白癜风的那小子,便呀地一声跳起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几个小孩,都趁着他没穿衣服的空档,用手学着他的堂哥,胡乱地抚摸着他的白癜。我们告别了他的堂哥,他的堂哥溜着洋车,腿往上一驾,大声说:“快去玩吧!”他吹了一声口哨,仿佛在庆祝这一次舆论的胜利。
我们度过了一个欢快的下午,在暮色将至之时,提着筲啪嗒啪嗒地回家,只觉得这高兴是因为筲里浅水中的小鱼小虾。我们约好下次再到河里去捉鱼,我们要建个泥堑,直接用纱网滤过鱼和虾。
很久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白癜不传染。我的同学证明了自己身体上的清白以后,从我们开始,就再没人喊他外号,只喊他的名字家文了。他也因此有些得意洋洋,从同人说话流露出恳求的面色,直接演变成了亮着鼻孔说话。他仰脸说话的时候就是瞧不起人的时候,他瞧不起人的原因很多,他有一万个理由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
他看不起人的起由,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旁人瞧不起人只翻白眼,他瞧不起人,偏要凑到人的面前,不停地用嘴说。田家岭曾一不小心踩到了泥巴滑倒,重重地摔了下去,脏了半身校服。他远远看见了,下回碰见家岭,便凑过来对家岭说:“家岭,你上次是不是滑倒了?”家岭说是,他便哈哈笑起来,继续说道:“泥巴脏了你一身,你摔懵了,就跪在泥巴坑里,想哭又不敢哭。你站起来别人不敢扶,因为人家怕脏了人家的手。”
家岭不理他,他就悻悻地走开,嘴里还向着路人不停嘟囔:“他摔倒的样太可笑了,爬起来的样更可笑,你们要是看见了,也得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时常这么干,人们见了他,就都躲着他。终于有一次,他说到了我的头上。我那时在鼓号队里吹号,鼓号队里的鼓手和号手,都穿着一身白色的戎装。这一身装扮,在节日或者庆典的时候是可以带回家的,次日直接穿着上学校,或者到指定位置集合。那一天,我带着平顶的帽子,穿着漂亮的队服回家,被他撞见了。
他走过来,笑着对我说:“你这是穿的什么装?”我说:“鼓号队发的。”他说:“我怎么看着像国民党的军装?”我立即臊红了脸,他却指着我,看看周围人,一副令众人都瞧着的模样,笑道:“你不用扮演国民党,你就是国民党。国民党后来被炸断了腿,我炸的。你想当二鬼子,当汉奸,我怕你背叛人民,就向你扔了一颗手榴弹,扔得很准,你就被炸残了。”
需知,那个时候,骂人国民党是很严重的事情,同骂人是日本鬼子差不多,同骂人不是东西差不多,同骂人禽兽不如差不多。我气得扔掉帽子,冲上前去,掐住他的脖子,他也掐我的脖子,两个人登时扭打在了一起。
过路的大人见有小孩打架,上来将我们拉开,说不许打了。他被拉开后,站在不远处,往地上唾出一口唾沫,对人说道:“是他先动的手。他动手打人,是因为没理,被我说中了。我要是没说中,他急什么?”他说了这一席的话,就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说明白了,说透彻了,也说出了他勇于反抗的气魄,以及受我迫害的委屈。
于是人们知道,他是从始至终都占着道理的,这一切都源于他畅快的表达以及对方气愤中的笨嘴拙舌。于是他继续嘟囔着走了,带着胜利的满意走了。
那以后,我再也没理过他,我们也再没理过他,他又只能一个人走路了,他和从前一样孤独。当他再次坐在马扎上,孤独地割着熟透了的黄瓜,发出孤独的自言自语时,风捎带了他的话。那时我和哥哥正从坡里回来,他穿着长袖,却光着脚丫,汗水湿塌了他的背,渍染他的胸前。他瞧见我们却假装没有瞧见,我们瞧见他,也假装没瞧见。他嘟囔着说:“白癜风啊白癜风,你可把我害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