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回忆:一位哲学教师曾经的另类网上生活_风闻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08 11:21
今天不谈政治,也不谈哲学,谈点儿生活。
去年中秋节的晚上,初中同学群里大家聊得正欢,都闹着要我写咏中秋的诗给大家助兴。那晚上天阴,看不见月亮,我正在江边上吹着江风,踱着步,在手机上敲了几句:
“大江流日夜,
聚散话圆缺。
明月真如雪,
色隐寒不绝。”
回到家,看到小区门口的树上挂满了流星一样闪烁的灯饰,又诌了几句:
“小楼今夜不见月,
唯有华灯似秋霜。
流波一树思无限,
遥祝同窗乐而康。”

同学们自然大赞一番,我说:
“呵呵,反正大家看着高兴就好。”
因为我知道:这种寒陋单薄,平仄不谐的东西其实不能叫诗……
一向有着谜之自信乃至自恋的我,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自知之明呢?
因为那一刻,我回想起了十几年曾有过的一位网友,是在某个文学群里认识的。那时我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也喜欢在那群里动笔诌一些七个字五个字的句子,还颇有几个人捧我。可是经他法眼看过,这位仁兄就对我说:
“其实你搞你的哲学就好,不一定要写诗。”
这意思就是:我不但写不好诗,而且不是那块料,永远也写不好。
我嘴上不说,心里大为不忿——怎么说咱的文章以前还得过好些奖,大学时也被称为“才子”呢!
但是点开他的博客链接去看,震惊——端的是一大才子,乐府、古风、近体、词曲、新诗,无一不精。很多诗词或光昌流丽,或神骏清雅,各尽其妙;还有一些可能是和友人分韵所作,分到了险韵,他仍然履险如夷,安排妥帖,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今人之手。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的博客里有几篇写他大学时代女朋友的文章,是白话写的,却又自然天成,毫不做作,出语平淡而情真意长,蕴藉深致,简直有读归有光《项脊轩志》的感觉。
我曾对他说:
“曹植写洛神,陆游写唐琬,元稹写韦丛,感觉你的这些文章和他们都有点像,又都不全是。而且你写白话就是纯白话,纯散文,情致自然,一点也不炫耀诗才,反正我是服了你了,大才子!只是有一点啊,以后不佞在群里胡诌几句五言七言,哄哄女孩子啥的,兄台可不要拆穿我呀!”

(当时我心目中这位才子的形象)
他说:
“老兄过奖了。但是你老兄要欺骗无知少女,用你的专业哲学去欺骗不更便当吗?”
“天哪,兄台,既然是无知少女,怎么可能对哲学感兴趣?对哲学真感兴趣的,又岂是那么好骗的?这是其一哈。其二呢,我这人一向认为:人总有猥琐的时候,关键是在什么事情上可以猥琐一下。我高度尊重自己的专业,不会拿自己的专业去做一些龌龊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朋友(男的女的我就不说啦)拉我去某会所喝啤酒听歌看热舞啥的,回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包里不小心带了本哲学书。一想到我这神圣的专业还有好几位先贤刚刚在那种花天酒地靡靡之音的地方惨遭亵渎,我是后悔莫及,恨不得焚香祝祷,沐浴斋戒,拜手稽首,以谢其罪啊(我现在有时一不注意还是这样,真是罪莫大焉)!喏,兄台你已经说了我不是写诗的料,那我就不妨拿这个来猥琐一下嘛,反正无损于我的专业精神,对不?还有啊,不佞也就是博取一下异性赞誉,满足下虚荣心,其他事咱也不能做,是吧?”
“哈哈,老兄不愧是学哲学的,逻辑严密,头头是道啊。而且还别说,你这性情旷达通脱,有魏晋之风呢!”
后来我时常和他聊一聊,看看他的近作,赞赏他的才情,也暗自揣摩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有一次,聊到他写的那些文章,他说:其实,他后来“欺负”过别的女孩子,不止一个。
都是成年人,我自然明白他所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何况他强烈地暗示,这里面有一些其实是用钱的。
我一下子缓不过这个劲儿来,因为他写的那些一往情深的文字。但他所讲的“欺负”又实在不像是假话。我问:
“你干嘛要这么做呢?你心里不是一直有一个放不下的人吗?”
等了好半天,他才有些不屑地回答:
“我说,同为雄性,你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装天真?”
“也对。自古才子多风流嘛。再说,我干的有些事儿没准比你还那什么呢。但是,你干嘛跟我说这些呢?”
他没有再回答。
我早就不相信这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了,但是生活中遇到的有些人、有些事,我仍然不知道该把他(它)们放到什么位置上去,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后来,和这位才子说起话来,渐渐地让我感到迟疑、拘谨、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的一位同学说过:Contuour(我那时的网名),你虽然有时候自我调侃一下,好像也挺幽默的样子,但其实是个很严肃,自尊心很强,有道德优越感,而且也很计较别人对自己看法的人。
我实在并不像这位才子说的那样“旷达通脱”。
我无法过多地从道德上评价他,一部分原因是在于:我不知道这位才子到底是本来就放浪形骸,还是一时耐不住寂寞,经不起诱惑。
但我知道:和他这样的人深谈下去,可能会把我带向一个我不愿意去的边缘地带,可能我也渐渐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也是个什么“风流人物”,而那样一来,别人受不受伤我不知道,起码我自己到头来一定会极度难堪。
或许,这也正是他跟我说那些事情的原因:对这些事的态度,也许在他看来,能够鉴别谁可以当他的真哥们儿,而谁又只不过是读读他的诗罢了。
我想,他肯定认为已经鉴别出了我属于哪一类。
然而,我自己却时常弄不清自己是哪一类人。
其实我暗暗地羡慕过他:有那样的文采和诗才,又活得那么“痛快”;
我也时常怀疑:
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道路和生活方式之所以和他不一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份才气,家境也没有他那么好,所以没法遇到那些诱惑而已。
后来,这群里有个不到19岁的女孩(南方某高校大一的学生,大概也算“无知少女”之一吧)告诉我:
她怀孕了。

(图中人物与本文内容无关)
我吓了一跳,一边心里忖度着这不会又是那个大才子吧,他怎么“欺负”到自己群里来了?
好在不是。她告诉我,是她以前就认识的一个看起来很老实像大哥一样的人,公司的白领,到外地出差的时候带上了她……
我问她:
“那你怎么办啊?”
“已经打掉了。Contour,帮我个忙好吗?”
“你说。”
“我有他的手机号。他是有家室的人,现在老是躲我不接电话,而且我打他电话要是给他老婆接到了,我没法做人了。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他,就说你是我朋友,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这没有意义了嘛。这种人你还相信他?”
“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可我又不愿意亲耳听到他说些让我难堪的话。但他要是在你面前说这些话,你就替我骂他。”
“你不会想不开吧?”
“不会。你放心,我家条件挺好的,爸妈对我也都很好,可这事不能告诉他们哪。我只能自己去解决。”
我还是替她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给人感觉确实是个挺老实的人,除了嗫嗫嚅嚅说自己错了不该那样,也没有再说别的。而我除了在电话里讲一些极其迂腐,极其书面化的话训斥他一通之外,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他那种态度让人恨不起来。
直到电话打完,我才回过味儿来:
原来,“以后怎么办?”这个问题就这样被他巧妙地绕过去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难怪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还是发信息告诉了那位单纯而矜持的女孩。
她说:
“我知道了。谢谢。Contour,你是好人。”
好在这女孩之后还是生活得很好,十多年过去,她现在应该是独当一面的职场人士,没准已经是个女老板了。
如果说和才子的那段交流让我认识到了有这样一种才子,这件事情则告诉我: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老实人”。
后来,也是在那个群里,一次大家聊时政的时候,因为我老是讲马列,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有位资深的女群员替我辩护说:
“Contour很明显没什么生活阅历,他讲的道理全是来自书本,你们要这么笑话他,确实也没错。不过,他身上有一种广大而温煦的气场,是很多人没有的;另外,你们没有发现吗?归根到底,他是用他的那些教条来执着地甚至无情地捍卫着一种普通的善良。可能对他来说,这就是理性,这就是哲学。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大有得遇知音之感,然而后来有一次她却问我: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做的是女性最不该做的事情。你会信吗?”
我愕然。
“呵呵,读你的书去吧,Contour。我们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接触的人也完全不同。你大概无法想象我们这个圈子里的生活。”
联系她平时的谈吐,我能明白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这大概是一位学历不低,周旋在“上流社会”(甚至有可能是住在国外的某个地方)但又有点儿不那么合群的女子。

(她会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整个来说,我的生活极其简单,简单得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大学时一位同学说:“Countour你简直是个透明的人。”
我曾经觉得:太简单的人说的话缺乏说服力,我似乎应该让自己复杂一点,乃至“坏”一点。
有一回,和研究生同学一起吃饭,我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搂着一位同学的肩开玩笑说:
.
“这儿喝酒可没意思。要不咱们去个有意思的地方去喝去?”
这同学怫然正色道:“老Contour,你今天怎么回事?你一个学哲学的,还是共产党员,怎么这样说话呢?”
我一下子脸红了。
后来有一次我和他谈起某些学者对浮士德、唐璜的赞赏,他们认为:那种天真未凿,没有经历过诱惑,没有尝过堕落和放纵的滋味的淳朴道德,不是真道德。
他问:“那你怎么看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但我想,你如果要锻炼自己的意志力、抗诱惑力或者说自我纠正能力,自然是诱惑越大,快感越大就越有锻炼价值。那么我小时候的朋友里就有这么“锻炼”过自己的,那就是吸毒。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自拔的。听说有个缉毒英雄想拿毒品试试自己的意志,结果还是把自己毁了。我也看到过很多人,他们在各种诱惑中翻滚,我不知道他们是痛苦还是快乐,但我知道他们既不是浮士德,也不是唐璜。”
同学点点头: “是啊。你不能去诱惑他们,也不能去诱惑自己。建立在所谓自由意志上的道德观,其实不过是一种个人主义的狂妄自信。一个人听从社会的劝导,明智地远离诱惑,其道德价值并不比那种拿自己的意志和诱惑较劲并战而胜之的人低。”
“是的。你的话给了我一个启发:有些人喜欢看到道德战斗,喜欢看到一个人先陷到泥潭里再挣扎出来,认为这才是经得起考验的道德英雄。这其实可能也只是一种看客心理,却成为了一种道德评判的最高标准。必须从这个心理误区里走出来,这种心理会害了很多人。”
我和这位同学渐渐地成了好朋友。我也渐渐远离了那位才子,和那些曾经在我的生活边缘若隐若现的东西。我还是没有经过什么考验,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的修养到底有多少真正的成色。我只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是对的,这就够了。
“用深广温煦的精神,去捍卫普通的善良。”——那位网友的话,我是配不上的,但我想,这应该成为伦理学研究者的座右铭吧。
我说了,今天不谈哲学,不谈政治。
可是说到这里,我忽然感到:
我今天谈哲学,谈政治,而且是这样一种谈法,至少有一部分是——
因为生活;
因为还在挂念着曾经相遇的他(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