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中东人，对不起_风闻

冬天里的一把火

2010年12月17日，对突尼斯人穆罕默德·布瓦集集来说，是难熬的一天。他常年在西迪布吉德路上推车摆摊，贩卖蔬果，每月净赚140美元。

尽管突尼斯法律并不要求流动摊贩必须取得执照，但堪比无底洞的突尼斯警察可不管什么条条框框，毕竟他们自己就是法律。小贩们经常被警察“罚”得身无分文，投诉也没用。但凡有点能力，谁愿意受这个罪呢，可是高中肄业的布瓦集集除了摆摊身无长技，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当摊贩。

昨天，他发觉自己囊中羞涩，不得不去借了200美元，进了一些蔬果，准备拿来卖了挣钱养家。

上午10:30，布瓦集集刚摆好摊位，蹲点多时的两名警察又找上了他，要他“给点好处”，布瓦集集辩解说自己已经没钱了，恳求警察放他一马。警察可不管那么多，“你什么时候有钱过了？不交的话蔬果和推车都给我们，一样的。”。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时，一位45岁的女市政官员菲黛耶·哈姆迪恰好经过，听完来龙去脉，她立马甩了布瓦集集一巴掌，对他脸上淬了口唾沫，没收他的电子秤，推倒他的推车，之后又带着警察对布瓦集集开起了全武行，边打边辱骂他已故的父亲：“那下火狱的没教过你怎么孝敬我们吗？”。

由于不想吃牢饭连累家人，布瓦集集在当时选择了忍让，把为数不多的钱交出去了。但事后他越想越不爽，决心讨个说法。

11:00，布瓦集集赶到了西迪布吉德市政府投诉，试图要回自己的电子秤，但市长拒绝见他。布瓦集集气得火冒三丈：“如果你不见我，那我就自焚。”可市长还是让他“滚犊子”。布瓦集集于是去旁边的加油站买了罐汽油（看来还是有钱的嘛），赶回市政府门口。

11:30，他站在马路中间，朝着市长办公室的窗户大叫道：“你们想让我怎么过日子？”，喊完他便往身上浇了汽油，打火机一打，霎时成了“烈焰人”。

1月4日17:30，穆罕默德·布瓦集集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超过5000人为他送葬，人群中有许多人吟诵到：“永别了，穆罕默德，我们会为你复仇。今天，我们为你哭泣，而我们也必让那些使你归真的人同样哀哭。”。

布瓦集集在冬天里的一把火，不仅照亮了西迪布吉德小镇，更照亮了突尼斯，照亮了1300万平方千米的阿拉伯世界。布瓦集集的一把火，点燃了4万万阿拉伯人心中的怒火。

长期以来，包括突尼斯在内的整个阿拉伯世界资源有限，却赶上了人口爆炸，结果失业率与贫困率节节攀升。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它们更是饱受经济衰退之苦，民众生活水平常年在低位徘徊，贫富悬殊；与此同时，22个阿拉伯国家的政治改革进程也都“原地踏步”，体制僵化，贪腐横行，公民权利得不到保障，这些更是加深了阿拉伯人对各自所在国政权的不满。

突尼斯民众率先走上街头抗议，警方试图驱散示威人群，反而使得抗议规模急剧扩大，示威浪潮席卷全国，一波接一波。1月14日，眼看局势已无可挽回，已执政23年的突尼斯时任总统宰因·阿比丁·本·阿里遁走沙特，政权垮台。

好戏开场了。

君主们的新秩序

数千年来恩仇必报的阿拉伯人没有让穆罕默德的在天之灵失望，反抗的怒火让当权者瑟瑟发抖。这些身无长物，家徒四壁的平民，打破的只是枷锁，希望能得到全世界。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他们不仅仅让主权使用者哀哭切齿，他们自己也同样让自己行号巷哭了。

伴随着突尼斯这第一枚枚骨牌被推倒，一个接一个的阿拉伯国家也随之被推入了社会动荡甚至内战的深渊，纵横中东多年的阿拉伯政治强人们接二连三地被扳倒：埃及总统穆巴拉克下台，并被判处终身监禁；利比亚爆发内战，卡扎菲逃回老家后被民兵乱枪打死；也门总统萨利赫交权后又再度出山，参与哈迪政府、胡塞武装与基地组织的三方大乱斗，终于去年被胡塞武装爆头身亡。

而新月沃地则更乱成了一锅粥：叙利亚因德拉几个初中生的玩笑涂鸦爆发内战，在7年的战火中，50万人肝脑涂地，1300万人流离失所；伊拉克也一片混乱，神学博士巴格达迪异军突起，僭称哈里发，组建“伊斯兰国”，横扫两河流域，今虽败亡，但仍有能力在中东诸国发动袭击，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

僵。

隔壁的黎巴嫩与约旦也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受叙利亚内战外溢影响，两国被迫接收了海量的出逃难民，而要养活这些人，反而使得两国本就脆弱的经济与政治雪上加霜。不满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的本国国民再次上街搞事，在黎巴嫩促成了真主党在大选中获胜，在约旦则逼得国王暂停了税法改革。

整体来看，阿拉伯世界已完成了一轮洗牌，传统强国目前要么政局动荡，经济衰退，要么索性已经陷入战争泥潭了，忙于自保的它们根本无力再对域内外国家施加影响力。

前者最佳的例子就是埃及：穆巴拉克下台后，穆兄会的穆尔西上台，结果他“倒行逆施”了没多久，又被埃及军方赶了下去，塞西上台。城头变幻大王旗，埃及的问题倒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解决，反而更严重了，物价飞涨，舆论管控更严，公民权利仍然一纸空文，塞西只是个换了皮的穆巴拉克。

后者就更不用提了，曾今新月沃地的双雄——叙利亚和伊拉克如今都四分五裂，域外势力满地跑，任由他国各种姿势羞耻play。

而利用传统强国衰退所造成的地区权力真空趁机崛起的，则是海湾的一票阿拉伯君主国。

不同于传统强国，沙特、卡塔尔与阿联酋等暴发户虽无文化底蕴，无足以凝聚国民的悠久历史，但它们

有石油啊。在这混乱的世道里，什么历史正统，什么内涵底蕴都是空话，有钱的就是爸爸。何况它们还握有多个在阿拉伯世界内外均极具影响力的“大嘴巴”媒体（半岛台：？？？），王室对社会的控制力也要远强于传统强国，2011年抗议示威活动蔓延至阿拉伯君主国后，除去巴林发生了流血镇压，其他国家基本都很快平息下来了。

此外，这些阿拉伯君主国的军队装备精良，其中尤以阿联酋为代表，经过多年的“剁手采购”与刻苦训练（沙特：太热了，王子我要休息。），它军队的战斗力如今已不输埃及、叙利亚与伊拉克这些传统强国，甚至比他们还要强，更比被胡塞拖鞋君吊打的沙特皇军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因此，这些海湾君主国自2011年起在阿拉伯世界事务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他国民众抗议时，他们通过媒体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他国政权倒台时，他们第一个向全世界“报喜”；他国爆发内战时，他们给反政府武装与恐怖组织送温暖，甚至亲自赤膊上阵，上前线和对手壮志未酬誓不休。

在也门，阿联酋先是加入沙特带头的联军，群殴胡塞拖鞋军，后觉沙特和哈迪政府太鶸，难成气候，自己单干，扶持也门南方过渡委员会（南也门曾为独立国家，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后与北也门合并，目前仍存分离主义运动），攻下也门临时首都亚丁（南也门故都），并控制了也门南部大片土地。

同时，阿联酋在也门对面的吉布提设立了军港，其控制红海南大门的野心不言自明；而在二次爆发内战的利比亚，阿联酋选择与埃及携手支持卡扎菲的旧部——哈利法·哈夫塔尔，助其麾下的利比亚国军横扫利比亚，完成统一大业指日可待。

从人类历史的进程来看，这似乎是一次严重的倒退。已经逐步适应了现代化政治体系的国家，居然在乱局中退化到连君主制国家都比不过的尴尬地位了。

但事情看到这一层，其实还是简单了。

其实海湾君主国内部不也是铁板一块：卡塔尔上升势头太猛，与沙特和阿联酋展开了激烈的竞争（航空业、旅游业与金融业等领域），后两者与卡塔尔多次磋商无果，遂在去年以支持恐怖主义为名，与其断交，对其进行全方位的封锁。

然而一年下来，这招似乎对后面有土耳其与伊朗支持的卡塔尔并无太大损伤，反而使得阿拉伯世界最成功的的地区组织——海湾合作委员会完美分裂（阿盟：我是花瓶。）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的多边关系由此陷入江局。

另一方面，随着相对实力的转化，阿拉伯世界的意识形态与政治诉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埃、叙、伊三个传统强国贯彻始终的泛阿拉伯主义已经偃旗息鼓了，把22个阿拉伯国家统一为一个

独立自由的阿拉伯国家目前看来就是天方夜谭；世俗主义随着传统强国的衰落也奄奄一息，海湾君主国支持的伊斯兰主义与原教旨主义（瓦哈比派：正是在下）顺势崛起，使得阿拉伯世界本就堪忧的宗教自由更加脆弱，教派冲突频发，少数群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闹了整整70年了的巴以问题目前已边缘化，让位于叙、也、伊、利四国的内战（实质已升级为代理人战争），自顾不暇的传统强国与忙着抢占势力范围的海湾君主国没心思关注巴勒斯坦弟兄的死活，顶多打打祖传嘴炮，任由其经受川普一边倒政策的折磨。

说起这四国内战，可是另有一番套路。内战在给了阿拉伯国家内部争权夺利的舞台的同时，也为域外势力提供了借口干涉的绝妙理由：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将战略重心移出中东的美国，现在反而巩固了自己在中东的势力范围，借着叙利亚与伊拉克的混乱，以反恐为名，加大了自身在中东军事存在，派兵协助库尔德人与叙反对派；

而原先在中东只保留了一个叙利亚塔尔图斯海军基地的俄罗斯，同样以维护在叙利益为由，于2015年出兵干涉叙利亚内战，并成功地协助盟友叙政府军撑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并最终击溃了“伊斯兰国”，重创了叙反对派。目前叙反对派只剩下在伊德利卜还有点势力了。

除去世界大国，地区大国也动作频繁：土耳其自2016年起越境南下，以打击“伊斯兰国”为掩护（兔死

狗烹，土耳其此前一直在在暗中援助“伊斯兰国”，以此获得廉价的石油），攻击以库尔德人为主的叙利亚民主军，削弱库尔德人的势力，防止其阻碍土耳其继续压迫国内的1500万库尔德人；

而伊朗则动作更大，左右开弓：一面派兵援助伊拉克抵御“伊斯兰国”，随后借道其国境进入叙利亚，支援叙政府（叙政府统治集团主体信奉阿拉维派，是什叶派的一个分支），并借此机会在叙利亚境内扎根，对死敌以色列构成了直接威胁；另一方面，伊朗出兵也门，支援宰德派（什叶派分支）的胡塞武装，并向其传授制造导弹的秘技，借胡塞之手对与其敌对的沙特动不动发个大炮仗。

伊朗由此打造了升级版的什叶派之弧，在包围逊尼派（瓦哈比派）老大沙特的同时，还打到了“犹太复国主义政权”的家门口。

中东这摊浑水，如今在内外势力的共同掺和下，只会越搅越浑。

7年前突尼斯的一把火，让初冬中的阿拉伯人，忽感“春风一夜来”，一切都要变天了，似乎上街喊喊“人民要现政权倒台”就能革命成功了，就会有英明贤能如达吾德（即大卫王）的总统上台治国理政。

可随后阿拉伯世界并未“千树万树梨花开”，说好的民主自由，全部都“零落成泥碾作尘”，接踵而至的政治动荡、保守势力回潮甚至内战则将美好新生活的“香气”彻底埋葬。

今世不值得

虽然旧秩序燎尽了，但从其灰烬中并未有新秩序涅槃重生，推倒一个政治强人，冒出来个绿皮废物，再乱一段时间，又来了个如假包换的政治强人，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就在此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停滞不前，拖累了本就脆弱的经济。

公民权利，宗教宽容？我现在连面包都要买不起了，你还和我说这个让我买不起面包的罪魁祸首？。

实质上，7年后的阿拉伯世界正身处隆冬，经历着可悲而无序的混乱，境况比2011年还要糟糕。当年四万万阿拉伯人还能表达自己的诉求，参政议政，现在呢？公民社会连个影都没的阿拉伯人动不动就被消音，只能任由一堆堪比军阀的国家宰割，他们显然已经没有再来次“阿拉伯之春”的动力与决心了。

何况，阿拉伯民族自身就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阿拉伯人由部族融合为民族再整合为国族的进程历史上多次中断，使得阿拉伯人当下极度缺乏民族凝聚力，互不认同，仍以部落、教派为划定自身与他者的依据。阿拉伯人由原生性民族转型的过程，恐怕在可见的未来仍然难以完成。

正因如此，22个阿拉伯国家表面看似是手足兄弟，实则暗地里各怀鬼胎，借域外大国之力攻击同文同种的阿拉伯兄弟，为本国攫取私利。他们的政体、意识形态与经济结构等方方面面都不相同，还谈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两世吉庆？不存在的，好好履行五功为来世做预备吧，今世不值得。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