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上的舞者:一战华工100年(7)_风闻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20 09:45
14.
死去的人,永远长眠于静默。而活着的人,却又不得不继续面对那非人的虐待。
看看那些压迫者曾讲过的话吧!
“中国佬和南非佬一样,在不工作的时候也必须监视起来。”英国著名的《泰晤士报》这样说。
“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中国)苦力,他不过是一条黄色的狗。”一位叫做达里尔·克莱因的华工团负责人这样说。
“这些人(华工)是我见过的最肮脏、最令人讨厌的人了。他们的臭味都能把钟熏得停掉。”一个叫做欧格力的英国人在写给母亲的信件中这样说。
而华工所面对的偏见和敌意远不止于此。
当时,有一位叫做汤姆·布瑞斯顿的英国军官,以自己曾在天津生活过的经历作担保,宣称在对待华工时,绝不能吝惜暴力。在他看来,唯有棍棒交加、甚至动用枪决,才有可能使这些中国人表示服从——否则的话,“他们就越不买账。”
1975年,一位参加过一战的英国妇女多莉·史傅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依然主观地认为,“中国人都是非常残忍的。”
甚至在1989年,一位叫做约翰·格兰杰的英军火枪手,在面对公众时,还依然以富有歧视含义的“chinks”(中国佬,其歧视之意类似于日本侵略者后来所称呼的“支那”)一词来称呼华工。
… …
太多太多的辛酸,已使人无从落笔。
在一个叫做卡勒的运输中转站,包括第13营在内的三个华工营地曾在此驻扎。他们被严格地与外界相隔离,生活在一个用2米多高的铁丝网划分的小小区域中。铁丝网内,每50人被安置在1栋长方形木房里,而这样的木房,总共设有14栋。
在日常的生活与工作中,他们还不得不像囚犯一般,受到铁丝网外,那些态度傲慢的、英国士兵的监视。
他们没有太多自主权。想要出入营地,他们就必须向英方管理人员出示一种通行证,证件上要标明日期、盖章签字,讲明缘由。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被允许在夜间出行,除此之外,他们还被严禁拥有除帽子外的其他任何平民制服。据说,是为了防止这批可怜的小伙子,化装潜逃。
——大英帝国的管理制度,在对待这些曾为他们立下汗马功劳的中国小伙子时,表现得竟是如此吝啬、如此叫人心寒。除此之外,按照英方的规定,当时营地中的华工,甚至连自己营区内的厕所,都无权使用。
他们被告知,这些厕所,是专属于英国人的。
在重重压迫之下,华工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要格外的小心。只要他们稍有不慎,就会遭到那残酷的管理者,别出心裁的惩罚。
而这些英国的管理者们深知,在所有那些惩罚中,最能令华工们感到恐惧的,是一个叫做“英雄队”的惩罚机制。
所谓“英雄队”,事实上,就是一个带有虐待性质的惩戒营。当受罚者被送往这里的时候,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每日的冷餐冷食、是每天16个小时的不间断体力工作、还有意想不到的鞭打、以及用开水浇灌皮肤的酷刑。
而假若历经上述种种,受罚者依然会稍稍表现出一丝不满的话,那么,更加恐怖的手段,则很快便会降临。
他们会被无情地命令,去执行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自杀式任务”,被毫无防范地推向战场,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接着,他们那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憧憬,便将在枪炮之后的寂静中、戛然而止。
沉默的天空下,唯有那被烈火灼烧过的尸骨,散落一地。
陪伴他们的,是头顶的乌鸦、是飞舞的蚊蝇,也许,还有那满地的蚂蚁。

随时待命的一战华工
据说,直到这场战争结束的很长一段时间后,直到英军依照上级命令,从法国人的地盘上拆除营地时,他们才发现,那些曾被要求去执行“自杀式任务”的华工们,在行动之前的那个晚上,常常会做出一个类似的举动。
这些中国的小伙子们,会在自己的营房中挖一个地洞,而后,再将身子整个埋在里面,直到喉咙无法吱声、直到鼻子无法呼吸、直到他们自己,在这泥土中,缓缓地窒息身亡。
他们不求别的,只求能为自己留一个全尸。
因为从那东方的古老迷信出发——唯有这样,他们的灵魂,才有可能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
15.
五千年的文明,或许并不能在一夜之间,帮助这衰落的中华大地,彻底摆脱黑暗。然而,却足以将顽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赋予那在欧洲战场上、饱受摧残的中国小伙子们。
面对无比的艰辛,他们依然乐观。
自近代以来——也许从他们的父辈或是爷爷辈开始,中国人就早已看惯了帝国主义的侵略、见腻了殖民者的折磨。在这历史的节点上,历经了颠簸的海上岁月,经受过炮弹横飞的恐怖夜晚,他们早已不再懵懂。
一面是激烈的战斗,一面是非人的虐待——而一旦想起那遥远的祖国、想起那日夜期盼着过上好日子的妻儿——这所有的生死、所有的虐待,便顷刻间消散于云烟了。
他们依然乐观地活着。他们依然尽心尽力地工作着、付出着… …

工作中的华工
恐怖的战场上,最令士兵们感到畏惧的,是作战双方各自投入的大量毒气弹。由于毒气可以在空气中长时间滞留,因此,其对人体造成的实际危害,远远超过日常的任何一种炸药。
而不幸的是,“一战”中,毒气弹的使用,被推向了一种史无前例的高度。据统计,交战双方一共投掷了45种以上的毒气,其结果是直接造成了高达100万人的伤亡。据一位英军指挥官回忆,有一段时间里,由于担心敌人利用毒气发动进攻,他甚至一连三个月不敢在睡觉的时候脱掉裤子,并且时刻将一只防毒面具摆放在枕畔。
同样被置于这种危险之中的,就包括了时常被部署在战场前线的华工营。
一次战斗中,德国人向华工营投掷了大量的毒气弹。毒气飘散在空气中,导致一位英军军官晕倒在地。毒素入侵了他的身体,顷刻间,他神情恍惚、四肢瘫痪,硬邦邦地倒在地上,即使隐隐间看到了德军的全线进攻,也无法迅速做出反应、在短时间内清醒过来。
敌人的军队越来越近。华工营的四面,援军却尚未赶到。面对如此险境,不少人都逃命了。甚至就连这位军官自己,也早已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可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就在越发逼近的敌人面前,那平日里由他负责管理的华工们,突然涌上前来。没有人要求他们做什么,他们完全可以像别人那样,仓皇逃命。然而,他们却坚定地选择留下。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自发来到军官身旁,高举铁锹,用身体紧紧地围成了一个圈。
那一刻,也许就连装备精良的德国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在寻常日子里,总是被白人蔑视地称之为“黄皮狗”的中国人,竟会在这样的危局中,为自己的上级挺身而出。
他们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敌人那坚硬的子弹。
等到英国援军终于赶到的时候,军官渐渐恢复了意识。而在这时,他却悲伤地发现,那些奋力保护他的华工,早已死伤殆尽。这位军官后来得到了医治。我们并不知道这位军官是否曾经也像别人一样,用歧视和虐待,面对那些壮硕的中国小伙子们。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甚至在自己的全部余生中,充满了感激。
“是我手下的华工,给了我重生的机会。”这,便是他发自内心的动容。

同样令人动容的故事,还发生在远离战场的后方。
一天夜里,一列挂有10节车厢的火车突然起火。火势迅速扩大。而由于起火的车厢内装有军事易爆品,因此情况从一开始,就变得十分危急。为了保住列车,火车司机向四周的居民大声呼救。然而,因为担心爆炸,在场的所有人,都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团烈火,任凭它将整列火车尽数吞噬,却不敢向前一步。
所有人都是绝望的。
所有人都是无助的。
但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却突然站了出来。月光下,他一言不发,一头钻进那熊熊烈焰,冒着生命的危险,奋不顾身地朝着列车间的连结处猛扑过去。只见他迅速地转动手腕、扭动身子,在大火的烘烤下,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然后,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到,起火的车厢与车身,被分离了。
人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就在那个惊心动魄的片刻,这个身影,完全是凭借着一己之力,以超凡的勇气,拯救了一场重大的灾难。
而直到那个身影从大火中跳出时,高鼻梁、蓝眼睛的当地人,才真正地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那绝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什么“高贵的上等人”——但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永于担当的冲锋者——一个真正的英雄。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究竟有多少人,会因眼前的这一幕,放下自己由来已久的偏见和歧视?又有多少人,会为这远道而来的救星,献上自己最真诚的祝福。
但令我们倍感自豪的是——在危难面前,如此挺身而出的,并不是别的什么人。
他不是自视高贵的欧洲人,也并不是那些帝国主义列强眼中、因受西方教育而逐渐“开化”的人。
他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中国人。
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一位普普通通的华工… …
即便歧视和偏见从不曾走远,即便不公和羞辱依然还在继续,即便那牢固的铁丝网外,依然站着充满敌意的英国人,即便他们所有的努力、都终将随风消散,从此不再占据着人们的记忆——那远渡重洋的华工们,却依然还在用心地付出着,依然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用他们特有的勤奋和善良,去感染那个残酷的、冰冷的世界。
他们的行为,使许多人深受感动,甚至就连身为协约国联军总司令的福煦元帅,也不得不发自内心地称赞说:“他们既是第一流的工人,也是第一流的战士。他们在密集的炮火中,依然可以忍受艰难,保质保量地完成各类任务,堪称典范。”

“他们既是第一流的工人,也是第一流的战士。他们在密集的炮火中,依然可以忍受艰难,保质保量地完成各类任务,堪称典范。”——福煦
就这样,在偏见中、在战火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屈辱中,在一场又一场的死亡中——这群来自遥远东方的华工们,依然保持乐观。身为中国人,在那些太过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看惯了入侵者的压迫、见腻了殖民者的残暴。对于命运的冷酷,他们体会了太多太多。
而在这里,他们却恍然大悟。
他们更加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本质、愈加看清了人间的丑恶。
而当他们亲历过所有那些虐待、那些折磨的时候,在他们心底,一个真正的信仰,愈加坚定了。
那个信仰——叫做祖国。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