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之见:神权不下县之我是关神!(转发)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134364-往事随心2018-08-03 18:43
一孔之见:神权不下县之我为关神!
关神断狱
溧阳马孝廉丰,未第时,馆于邑之西村李家。邻有王某,性凶恶,素捶其妻。
妻饥饿,无以自存,窃李家鸡烹食之。李知之,告其夫。夫方被酒,大怒,持刀牵妻至。审问得实,将杀之。妻大惧,诬鸡为孝廉所窃。孝廉与争,无以自明,曰:“村有关神庙,请往掷杯交卜之。卦阴者妇人窃,卦阳者男子窃。”如其言,三掷皆阳。王投刀放妻归,而孝廉以窃鸡故,为村人所薄,失馆数年。
他日,有扶乩者方登坛,自称关神。孝廉记前事,大骂神之不灵。乩书灰盘曰:“马孝廉,汝将来有临民之职,亦知事有缓急重耶?汝窃鸡,不过失馆;某妻窃鸡,立死刀下矣。我宁受不灵之名,以救生人之命。上帝念我能识政体,故超升三级。汝乃怨我耶?”孝廉曰:“关神既封帝矣,何级之升?”乩神曰:“今四海九州皆有关神庙,焉得有许多关神分享血食。凡村乡所立关庙,皆奉上帝命,择里中鬼平生正直者代司其事,真关神在帝左右,何能降凡耶?”孝廉乃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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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阳有一位叫马丰的孝廉,他性格软弱,作人却很善良,所以大家都叫他好人老马,熟悉的人就喊他好马。
好马在还没有通过公务员考试时,曾经在县城西庄的李家当家庭教师。隔壁住的老王,性格凶恶,经常打老婆。(平时也不怎么给老婆生活费用)
有一天,隔壁老王的老婆实在饿极了,就偷了李家的一只鸡吃。李老爷知道后,告诉了老王。老王刚好才喝过酒,还带着酒劲,勃然大怒,抓着老婆来到李家,拔出刀说:我们家是不会作这种事的!既然李老爷这样说了,我就剖开你的肚子,把鸡抓住出来还他!老王老婆吓坏了,就说,这鸡不是我偷的,是好马老师偷的!
好马大吃一惊,说:岂有此理!但无论怎么争论,都证明不了自己,反而招来了越来越多的怀疑眼神,于是,他愤怒的说,本村不是有关神庙吗?我们一起去求神吧,掷阴就是她偷的,掷阳就是我偷的!于是,大家一起来到关神庙,连续掷了三次神爻,检测结果全是阳性。老王丢下刀,让庆幸不已的老婆回了家。好马老师则因为这件事被村民们看不起,连续几年找不到工作。
后来,某一天,有人扶乩,神乩降临后,说:“我是关神,你们想问什么?”好马顿时想起前事,大骂说,大家不要相信他啊!这是个冤枉人的糊涂蛋啊!乩笔就在沙盘上沙沙的写出回答,说:好马,你将来也是要作一把手的人,要协调问题治理环境的,应该知道事情分成轻重缓急的道理。你偷一只鸡,不过暂时丢掉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而老王媳妇如果作实偷鸡的话,当场就要没命,我宁愿蒙受治事昏庸的恶名,也要救下这条性命。上级组织因此认为我懂得理政作事的道理,破格提拔了我。(连上级部门都认可了我的决策)你反而觉得不服吗?
好马愕然,问神乩说,关神您都封帝了啊,再升三级,那是什么位子?
神乩回答说,如今天下,无论是东、南、西、北四海之地,还是徐州及其它八州这九州之土,都有关神庙在,试问,关老爷那里管得过来呢?所以,天庭研究之后,决定关神他老人家只管到县一级的关庙,而乡镇一级及以下的关庙,都托付给当地那些生平正直的鬼魂来处理一应事务,真正的关神老爷一直都在天庭最高处,那里有那么多时间听取下面的事务呢?!
好马衷心叹服,从此就不再怨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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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出自袁枚《子不语》,袁枚烂读诗书,通达世情,借才名而玩世,既不是那种食古不化不通世事的憨钝腐儒,也不是那种无底线无原则张口全是良心张手且拢财气的硬骨贤达,在历代鬼故事集中,《子不语》也算是颇有趣味的一部,篇篇读来,纸上是鬼狐精魅,看到是人间百态,间或又有极巧妙的设定出来,本文正是其一。
处理具体事务时,在“顾全大局”、“通盘考虑”的大前提下,作出的决策往往并非最公正的,而是最能够把整体事态平息的。类似这样的事情,只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几年的同学,大抵都有体会,把这样的经验融入鬼狐故事当中,也不算是特别了不起的手法,类似的剧情,在《阅微草堂笔记》里有更多,也处理的更加复杂合理。
这篇故事让我感兴趣的设定,在另外两处,或者说是一处。
神权不下县……或者说,人人可为关神。
关神庙,在无人不可为神的本土信仰体系中,算得是最大的一支势力了,非佛非道,却又入佛入道,近代以前,号称天下有城隍土地处,皆有关庙,在历代笔记小说,特别是清代小说当中,关帝故事多到了足以自己单立一个大类的地步:这些故事里,关帝有时侯怒而杀人,有时候庇护良善,有时候守护科场,有时候坐而论道,有时候砍砍蚩尤,有时候帮帮官军……象席方平这样天上地下都绝途断路的案子,关圣一伸手,就能给翻过来。
但是,很少有故事会研究到操作层面的细节:和数量万万的城隍土地不同,红脸长胡子的关老爷只有一位,天下亿兆香火,无数祈告哀求,他是怎么及时听到,一一回应的?
……袁枚给出的,正是一种解释,而且是一种非常精奇有趣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神权不下县……或者说,人人可为关神。
关庙,是一块招牌,一个连锁机构,“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德关圣大帝”高居于这个机构的最高处,为其提供合法性和信用度,而填充无数门面的,则是得到了授权的工作人员,他们经过选拔,都是当地以正直素称的人员,从而得到了帝云长的信任,被他慷慨的授予权利,代表着他,与乡镇一级的人民直接接触,听取他们的诉告,裁决他们的争端,更高一级的神庙会评估这些行为的质量,并给绩效出色者以上升的机会。
……这套规则是从什么地方套用下来的,我觉得完全没必要再说了吧!
所以说,神话来源于生活。有了“皇权不下县”的世界,才会诞生这种“神权不下县”的神话。
严格来说,上文中描述的这个结构,其实看着还挺不坏的,就算是今天,也一直有人用数学工具来计算实施治理的成本,指出把有效治理贯彻到最基层的成本实在太大,大到了不如把手从基层收回来,将最底层委托给民间自治。而历朝历代一以贯之的“皇权不下县”的传统,也似乎说明着这个选择挺有合理性:至少,已经有那么多前人走过这条路了,不是吗?
不过啊,悲观主义者如我,却实在忍不住想把《子不语》中的另一则故事贴上来:同样讲述着关于基层关神的故事,在我看来,这则《成神不必贤》根本就是对《关神断狱》设定的补完,而正是因为有了后一则故事的完善,前一则故事才愈发鲜活,愈发的可以咀嚼回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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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神不必贤人李海仲秀才,秋试京师,在苏州雇鸭嘴船。行至淮上,见舱前来王某求附舟,旧时邻也,因与同行。
洎晚,王笑问:“君胆大否?”秀才愕然,漫应曰:“大。”王曰:“惧君生畏,故以胆问。君既胆大,我不得不以实告。我非人,乃鬼也。我别君六年矣,前年岁荒,为饥寒所迫,掘坟盗财,被捕拿获,罪已斩决。今作鬼依旧饥寒,故往京中索逋,仗君乞带。”李问:“往索何人之债?”曰:“汪某。渠作刑部司官,许拟斩文书到部时为驳减等,故馈以五百金。不料渠全无照应,终不能保全性命,故往祟之。”汪某者,李戚也。李大骇,晓之曰:“汝罪宜诛,部议不枉,汪舍亲不应骗汝财物,我带汝往,说明原委,令渠还汝,以解此仇可也。但汝已死,要银何用?”王曰:“我虽无用,尚有妻子在家,居与君邻。我索得后,可代我付之。”李唯唯。
又数日,将到京师,王请先行,曰:“我且到令亲处作祟,令渠求救无方,君再往说之,方肯听君。否则渠系贪财之人,君虽有言,渠不听也。”言毕不见。
李入都觅寓,迟三日,往汪家,汪果得风狂之病,举家求神问卜,毫无效验。李方至门,病人口语曰:“汝家救星到矣!”家人争迎问李,李告以原委。汪妻初意要烧纸钱数万为偿,病人大笑曰:“以真钱还真钱,天下无此便宜之事!速兑五百金交李老爷,我便饶你。”其家如其言,汪病果愈。
又数日,来李处催与同归,李不肯曰,“我未下场。”鬼曰:“君不中,不必下场也。”李不听。毕三场后,鬼又催归。李曰:“我要等榜。”鬼曰:“君不中,不必等榜也。”榜发无名,鬼来笑曰:“君此时可以归乎?”李惭沮,即日起身。鬼与同船,一切饮食,嗅而不吞,热物被嗅,登时冷矣。
行至宿迁,鬼曰:“某村唱戏,盍往观乎?”李同至戏台下。看数出,鬼忽不见,但闻飞沙走石之声,李回船待之。天将黑,鬼盛服而来曰:“我不归矣,我在此做关帝矣。”李大骇曰:“妆何敢做关帝?”曰:“世上观音、关帝,皆鬼冒充。前日村中之戏,还关神愿也。所还愿之关神,比我更无赖,我故大怒,与决战而逐之。君独不闻飞沙石之声乎?”言毕拜谢而去。李替带五百金付其妻子。
-------我是感叹写故事一定要首尾呼应有始有终的分割线------
前一则故事的最后,袁枚通过鬼神之口告诉我们说:帝云长并没有精力直接面对所有的人民,对县以下的信众,他“择里中鬼平生正直者代司其事”。令出于上,且有名望、道德的限制。
到了后一则故事,袁枚终于忍不住开放了更多的设定:“所还愿之关神,比我更无赖,我故大怒,与决战而逐之。”显然,事情正在起变化,平生正直者们被无赖者们取代,而强横者们又可以用暴力将之夺取。
如果世界是前者,那挺不坏的,把具体事务委托给平生正直者,把精力集中到更重要的大事上去,这显然是节约成本提高效率的途径。
如果世界是后者……好吧,那至少大家落了一个清楚明白:我们知道身处一个《水浒传》般的世界,知道强盗们可以火并州县,知道贵族们可以豢养包庇杀人犯以及其它,知道结坞筑寨的有活力的民间组织有多么强大,知道这世上还有梁山。
……但是啊,如果大家都相信,或至少在嘴巴上相信这世界是前者,却实际生活在一个如同后者般运行的世界中,一切,将会怎样?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也许,这只是那个世界中最不可怕的前景之一罢!
-------我是终于忍不住要把感想写完的分割线------
其实,从故事一到故事二,最大的变化,我以为并非“更无赖”者在基层关庙取代了“平生正直者”。
……如果只是这样,最多也就是选拔制度出现了问题,只要帝云长有心振作,该追补亏空就追补亏空,该剥皮实草就剥皮实草,至少,短时间内刷新振作总是作到的。
与第一个故事相比,第二个故事中不再有“村乡所立”的限制,反而说“世上观音、关帝,皆鬼冒充”,这一句,才是最让我惊悚的。
我们常说,李鬼终究斗不过李逵,可是,如果世上已无梁山呢?如果世间已无李逵呢?
世上观音、关帝,皆鬼冒充啊……
-------我是又跳回一千年前引用老苏的分割线------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呢?我首先想到的,竟是《六国论》。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
起初,关帝大约也只是想要轻松一些罢,将乡村托付,专心于县城以上。然而,随着时间的发展,基层渐渐坍塌,开始是无赖者对正直者们的取代,再后来是强横者尝试着伸出手,自己来夺取想要的神庙。
然后,他们吃饱了,于是大家相安无事,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开玩笑罢?!
乡村一级神庙的沦陷,可能是结束,却更可能是开始。或者某一天,那些盘据于乡间的无赖者与强横者开始试着伸出食指,想要沾一沾县城的汁水,尝一尝那不同的鲜味,他们可能被烫伤,被驱赶,被惩罚……但也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得偿所愿。
乡上有县,县上有府,府上有省,省上有两江、两广、直隶、甘陕……我不知道这样一步步走过来要用多久,我只知道袁枚讲的那个发生在“我大清”的结局。
世上观音、关帝,皆鬼冒充。
……这个结束,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开心啊!
点评:知乎确实要好好管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