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失业的滋味_风闻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7-30 20:26
水泥化的人心
客栈的隔壁是一栋三楼的建筑,我们把二楼和三楼作为公寓出租,每层有四套公寓。
公寓的住客与客栈的住客相比,一是长期,二是全家住在一起。我们也有意选择在客栈中信誉与行为俱佳的家庭,让他们搬到公寓中居住。
对我们来说,也比较放心,不需要在眼皮底下再管理与照顾他们。对他们来说,房子大了,房租便宜了一些,环境又安静得多,当然是一百个愿意。
公寓中的住客通常都在附近工作,如果换了工作地点,他们就得权衡得失了,比方说,房租的比较,环境的比较,孩子上学的远近,还有一个虽非首要的考虑,但有时候也可能跃居其首,这就是邻里情。
近代城市生活的特征甚多,其中之一是人际关系的水泥化,所以如此,其实也是存在决定意识,潜移默化的结果。城市基本上是由水泥钢筋与沥青马路所构成的,硬绷绷,沉甸甸,灰蒙蒙。与之相应配套的雇佣关系,一个老板,一个上司都可能是主宰你命运的沙皇。有时侯冷不防地又收到了几张罚款通知书,有时通知书简直能令你百思不得其解,比方说,我曾收到过两封措辞严厉的通知。大意是:“X月X日X时X分至X时X分,据委托人安德逊太太说你的汽车曾在她家门前的草地上停留以致破坏了草地的原有形状。委托人认为你理应向她当面道歉并赔偿美元120元,否则我们将通过法律顺序解决。”
虽然,对这一类东西,我早已处惊不变,将它保存起来作为对方无故扰乱与敲诈我的根据,但毕竟使我一个上午心情不佳,要拼命地回忆两个多月之前的X时X分是否确有其事,结论是:这个鬼地方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于是又拼命地回忆有谁会在这段时间里使用过我的汽车呢?答案不可能是绝对的,因为我实在记不起来!
总之,如此这般的城市文明,即使你原先纯洁无邪如同初生的白兔,久经如此这般的磨难之后,也难免产生见人生疑的铁石心肠。谁知你是好蛋坏蛋,把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为上策。
全球统一规格的喜怒哀乐
但这毕竟不是大多数人的天性,正如童话里的大灰狼或跛脚狐狸总归是少数一样。当我们不要惊动别人,而是轻轻地推开他的心扉,不难见到其中有一颗依然赤诚跳动而没有水泥化的心。伯德夫妇一家大概就是如此。表面上看起来,伯德夫妇除了按时上下班,平时深居简出,颇有些以邻为壑,水泥心肠的样子。其实呢……!
他们有一辆日本的农夫车,前面两排可坐五个人,后边一只拖卡,有时侯载着野营的帐篷与渔杆扬尘而归。
伯德先生戴眼镜,谈吐有礼,每月准时来交房租,从来不拖欠。伯德夫人虽然不戴眼睛,但比某些戴眼睛的人看起来更为温文尔雅。尤其是当夫妇俩手牵孩子,尾随卷毛小狗,缓缓地在落日余辉的湖畔散步时,我真希望时空凝固,美景长在,让在世的凡高之流画出多少自然的翠绿嫩黄,平常人家的静谧宁馨。
人最美的时候,在我来看,是灵气、肉身与自然成一体的时候。最丑呢,当然是没有灵魂的人皮空壳!
介乎这两者之间的,说不上最美最丑,却是凡夫俗子日常中的面部表情。
收房租者,虽不必具有相面算命的本事,但职业所使,从来交房租者的脸色与谈吐中也大致能看出对方景况或心情的变化。比方说,同是支票支付,根据开票人的变化,例如不再以房客自己为开票人,而成为持票人,而开票人又是一个救济机构,那么八九不离十,该房客已经失业。又例如,历来付房租时使用的大钞,而忽然间夹了些一元,五元的,甚至还有二角五分之类的硬币,这大致表示该房客已面临拮据。
至于脸色与谈吐中透露的变化,不仅全世界人类均用统一规格的喜怒哀乐,甚至猴猿猫狗也与人所用的规格大致相同。喜怒形诸于色固然是缺乏涵养的表现,但强作欢颜实在也很辛苦。根据医学界的研究,某些人之所以死于癌症,就是由于不善于将心里的喜怒爱乐发泄出来,忧郁日积所致。
双双失业的滋味如何?
以涵养和教养来衡量伯德先生,可列为一流。他先失业三个月,但仍不露声色地照付房租,使我毫无觉察。直到伯德夫人也失了业,无可奈何,拿了一张由救济部门开出的支票来付房租,不待我面露惊异,他主动向我说:“我们两个都失业了。靠救济金难以负担这笔房租,这几天,我已在一个农户找到了一个比较便宜的住处。我现在先付十天的房租,因为孩子转学等事还得化时间一一办理。当然,这也是向你提前通知一声,或者是告别吧!“
在美国,或者每一个搞市场经济的地方,失业与就业如同白天与黑夜是一种天经地义的自然现象。
有些中国人总觉得美国人笨,为什么宁可每年化为数不少的钱去租房,而不学中国人攒钱供房买房。
而美国人(当然不是有大把钱买房的这一部分人)则认为如果付了首期(总房价的30%左右),余下的70%就是一条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十年或十五年都被捆死在一个地方,谁能保证这十几年中不失业!虽说,尚未供满的房子可以转顶出去,但房地产的萧条往往和个人的失业是同时来临的,到时候房子顶不出去又怎么办!
伯德先生也是前几年从北方迁来的,说不上那一天全家人连同一些衣服又要装上那辆农夫车去另一个城市谋生。好在,一般的公寓或出租房里都提供现成的家具和冰箱之类的用具,因此搬家也不太麻烦。当然,并非人人都喜欢流动,多数是迫于谋生所致。而这些流动者到了老的时候,也会找一个气候比较温暖,房价也比较便宜的地方安居下来养老。
送 行
为了送行,我请伯德一家在自设的餐厅里吃一顿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是一些自助餐的菜色,另外加了一整只加了奶油的烤鸡。两个孩子都穿得很整齐,开始有些怯生,送了一张他们自己做的告别卡,一轮月光,几个离人的背影,后面跟着的当然是卷毛小狗,上面有着全家的签名。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卷毛小狗来了没有,原来它也知道快要离开这里,正静静地趴在一边。我赶紧找了一个碟子,放在地上,单独地款待卷毛小狗。
人与狗吃得都很投入,大人们也说不出多少依依惜别后会有期的套话,只是轮番地摸着孩子们和卷毛小狗的头,似乎这就是彼此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话。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彼此的心本来就与水泥毫不相干,但看起来那么的干巴巴,硬绷绷,实在也是整个社会水泥化的一种反映吧。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2000年 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