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中泡大的的生命_风闻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7-09 09:19
自己应该姓什么
人生是否由一小块一小块的烦恼与快乐所组成?这是个很严肃和深奥的命题,决不是艾玛这个只受过义务教育所年,感情丰富但头脑简单者所能探究。
正因为解不开人生之谜,烦恼的事就像秋天的蚊子那样追着人咬。比方说,她自己究竟应该姓什么?
没有生孩子之前,她的姓名是清清楚楚地填在从出生证到社会保障卡等等的文件上:艾玛 罗伯逊。艾玛是她自己的名字,罗伯逊是她外公的姓,孩子随父亲的姓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为什么要用外公的姓呢!因为她没有父亲,或者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者说她的母亲是未经结婚而生下她的。
艾玛自己生了孩子之后,她就搞不清楚究竟要用那一个男人的姓了,因为她也从来没有去教堂里结过婚,而且同三个不同的野汉子各自生了一个孩子,共计三个野孩子,或者更正确地说,一个野女孩又生出了三个野孩子。她当然不愿意将三个忘恩负义之辈的姓来作为自己与孩子们的姓,想来想去,还是统统都用外祖父的姓比较可靠,至少在外祖父那个时代的男人没有现在那么坏,至少外祖父没有在外祖母怀孕时会一走了之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在法律与世俗的观点中,她与孩子们的社会与走私贩子差不多,并非贩卖人口,而是把几个小生命偷偷地塞到了人间。她与走私贩子另一个不同之处:
她不是以赢利为目的,而是以吃苦为后果。
不论艾玛是否立志吃苦要当一个虔诚万分的基督徒,但她毕竟歪打正着地符合了基督教的宗旨:人皆有原罪,惟有生前赎罪,方能生后入天堂。她把养育之苦当作一种赎罪来自慰。
何谓原罪?人皆有本能的和非份的欲念,这大概就是原罪的根子。比方说,平日温存驯良的家猫,一到早春,半夜三更地在屋顶或窗外放声嚎叫渴求性交的狂劲,也不由人不相信畜生们所以仍然如此鲜廉寡耻,万年不改变其本性,大概就是不上教堂,不进学校,不愿意接受教化的结果。
说来说去,几千年的神道设教,动不动就分贵贱的教育,像金字塔那么重重叠叠的法律,制度,规矩…….无非是要求规范人的行为并遏止人的欲念。
继承母业
值得庆幸的是艾玛 罗伯逊女士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土上,她完全不必担心被石头活活砸死或被塞进猪笼沉入江河。
她也并不感到孤独,在美国,尤其在南方各州的黑人婆娘中,她的身世和命运只是一株野草而已。虽然不是整个大地都是野草,但毕竟可以在贫民窟的街区随处可见。
艾玛智商正常,发育健全,她在我们店里当钟点工,5块5毛钱1个钟头,职务是清洁女工。她动作麻利,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心中有数,井井有条,符合美国人常说的“专业水平”这个词。
她告诉我,从6岁开始就在家里开始这门专业的训练。她的母亲生了5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有幸成为老大,责无旁贷地要为母亲分忧,扫地抹桌,洗晒弟妹们的尿布屎片,怀抱肩褙幼儿,排队去救世军领救济品等等的十八班武艺件件精通。
除了家务劳动,她还要利用课余时间和节假日跟着母亲在农场里干活,干那些机器干不了,大人又嫌赚钱少的活,多挣一个铜子总比少一个强。
谢谢美国的小学制度,下午4点来钟就放学,又没有什么需要挑灯夜读的家庭作业。尤其是中午那一餐免费的午餐,她总是想法子在塞饱了自己的肚子后,再留一点儿带回来作下午劳动之余的点心。穷人的孩子,要靠自己来解决晚餐之前的零食和饥饿。
等到她自己有了孩子,她就得放弃打长工的念头,只能打零工,钟点工或失业在家眼巴巴地盼望救济。她也效法当年的母亲那样申请联邦或州政府的救济金,向教会或慈善团体伸出求援之手。
有生以来,她最熟悉的一种票据就是CUPON,这是一种包括食品券在内的优惠券。食品券是政府发放的,可以获得市场价格约6折的优惠。其他CUPON,则是刊登在报刊上的种种五颜六色的购物优惠券,剪下这些CUPON就可以去发出CUPO的商店凭票打折扣。
关心CUPON 的并不只限于穷学生,穷人和外来的移民,比方说一套价值数千美元的音响,即使对中产阶层也会产生找CUPON的念头。
人们醉心于CUPON,因为这是生活中的的一种调味品,能够使每个人自尝尝折扣的味道。
这个社会就是以各种味道怪异,不同于老一套的调味品来吸引着不甘心刻板与寂寞的人们。穷人因为没有股票或钞票之类的票证可以摆弄,只能指望在CUPON里得点儿便宜。艾玛告诉我:“你信不信,有时候CUPON不但能使你免费地得到一些食品,还有少许的现金可拿哩!”
我问她是否有过这种运气,她说这一辈子遇到过两次,除食品外还有几元现金。即使如此的概率,她仍然是年年望穿秋水地注意着CUPON的幸运赠送。
遥远的儿歌
艾玛有很多很多的希望,CUPON只是其中之一。有时候,她去杂货店买两张面值一元的即开即中的彩票,慎重其事地端坐在桌子前,用她那留着长指甲的拇指轻轻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刮掉彩票上的那层膜,尽可能地把这激动全身血管的希望延续得长一些。
她不读书也不看报纸,因此也不知道什么是美国社会的上层和几乎是传种接代的最低阶层。
她只记得在外婆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觉时,外婆经常哼着一首听不懂的歌,以后妈妈背着外孙女时也哼着同一首歌。那么,当自己有朝一日也背者自己的外孙女时,是不是也应该哼这首歌呢?她相信这是一首来自非洲的儿歌。
她记得这三代女人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骂没有良心的野汉子,其次是食品券和现金救济。比方说,同样是多子女的单亲家庭,在田纳西州每月可领取122美元的补助,而在密西西比州只有88美元…….。至于没有良心的男人,艾玛同上两代的女人略有不同的见解,这是由于她看了几十年的电视,直观地认为和她睡过觉的那些穷黑人不是迫于失业而远走他乡谋生,就是被关在监狱里或死于非命,并不都是良心的问题。
没错,在艾玛的身上有不少模模糊糊的念头,大杂烩,什么味道都有一点儿。例如性解放,艾玛认为大家只是认真地模仿电影电视上的示范而已,男女相见就离不开吊膀子的情节,一亲了嘴马上要上床,那有时间找避孕套!
至于为什么不打胎,她又和天主教的观点一致,万物皆生命,岂可将怀胎的生命活活处死。此外,她还有赎罪的一套公式,一生出来就有原罪姑且不论,但性欲特强,不断地与男人通奸并生私生子,这更是罪上加罪,因此甘愿身褙三只小十字架默默地赎罪。
在一个号称自由竞争的社会里,官方和艾玛本人都不承认有一个几乎是永恒的下层社会,但根据资料统计:2/3的黑人或波多黎谷家庭是单身母亲构成的家庭,其生活水准为贫困线的1/4,也就是说,她们比国家标准的穷人还要苦三倍。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呢?
我去过艾玛的家,除了一小套救济金开支的住房显得家徒四壁外,全家人唯一的宝贝就是一台同32开本子那么大的黑白电视机,图像模糊不清。很难想象在90年代的美国还有人在使用30年前的东西。
即使如此,生命还在衍续,在这种家庭出生的孩子多半完成不了规定的义务教育,跻身不入白领自不在话下,连跻身蓝领也难。就算有百分之几的人靠自己的努力或运气,上了大学,当了拳击明星,球星,歌星,军官,老板……..但毕竟还有百分之九十几仍泡在死水般的日子里,奋斗是这么的难,而堕落只要一念之差就即时生效。
在贫穷的这池死水中,眼神会变得呆滞,心神会变得麻木,只有2/5的穷人能领到食品券,1/7的人能得到住房救济,艾玛一家还算运气不错。
今后怎么办,艾玛不会去想得太远。她想的事无非是买点爆米花回家让三个小家伙乐一阵子,或者幻想化1块钱买的彩票中了大奖。除此之外,她还能想些什么呢!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2000年 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