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酒徒_风闻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7-04 11:35
当女酒徒更难
小客栈的全体住客不过十来个,可是在耶稣先生降临之后的第二十世纪的某月,忽然有三个原来素不相识的女酒徒先后住了进来。
酒徒与饮酒是两回事,正如饭桶与吃饭并非一个意思。总之,酒徒如同烟鬼、赌棍、赤佬之类的名词一样,绝非称赞颂扬的词儿,还会让正经人皱几下眉头,尤其是见到女的酒徒。正如男人可以在夏天上身赤膊地随意在马路上走来走去而不被人觉得希奇,而女人却不行,不但从此身败名裂,还会被送进疯人院。
因此,当女酒徒比当男酒徒难得多,首先要冲破天罗地网般的习俗和冷眼白眼。
美国的女酒徒愈来愈多,身上披挂的东西愈来愈少的时代已经到来,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会有几千种一本正经的预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不会意味着世界的末日。
紧锁在房门里面的灵魂
第一号女酒徒是住在8号房间的波拉夫人。所以称她第一号,因为她住在本客栈的时间最长,年纪最大,一头白发,满嘴假牙,外加喝醉酒后大叫大闹的次数最多。
她是个已经有了孙子和外孙并早已退休了的中学教师。
除了酒醉的时候之外,她比一般的人都清醒。比方说,星期天按时去教堂;衣着朴素而整洁得体,一尘不染,绝无某些酒徒的邋遢相;言谈谨慎扼要,犹如面对学生,有问必答,不问不说;提早一天来交每月的房租,而且准时在下午三时,不差分秒。我想,这也许与她几十年所从事的职业有关。其实稍加留神,不难发现人们的职业性习惯,比方说,殡仪馆的化妆师就习惯于研究每一个与他交谈者的脸部特征,心中琢磨着对方一旦变成死人时该如何替这张脸整容化妆!这绝非出自恶意,而是一种身不由主的习惯。
但她与一般酒徒最不同之处是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或称之为灵魂紧紧地锁在第8号房间的房门之内。她在门内大叫大喊,把木制的门捶打得如同海盗临门,一首又一首地唱着属于她那个青春年代的歌曲(多半是情意绵绵的那一类电影插曲),但就是不作内心独白的诗歌朗诵。由此看来,她又有一点像保密机构雇员的职业习惯。
扯不断的项链
第二号女酒徒是一个明显地具有混血儿血统的女人,我不是人类学家,只能推测她有点像印第安人,又有点像欧洲人。这张脸,大概属中等姿色,既不漂亮,也不难看,也就是说,世界上有八成的人属于这个等级。如果是男人,如果有出类拔萃的本领,脸蛋就不那么重要。问题就因为她是个相貌平庸又无专长的混血女人,人过三十五,小腿、手臂、腰部愈来愈粗,皮肤渐渐地像母猪的腹部那样松松垮垮时,在这个每天24小时中,有48个小时都在研究女人胸围、腰围和屁股该多大的社会里,她的命运和下场是不言自明的。她被两个丈夫抛弃,代价是她自己孤零零地左手抱一个,右手牵一个由不同精子构成的生命。在既要谋生又要抚养孩子的两难之间,她只能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乡下的穷亲戚,自己穿州过市地到处打零工,把所得的工资大部分寄给穷亲戚来喂养两个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孩子。
她的遭遇不是什么故事,新闻或吃得太饱而撑出来的剧本,而是如同九角九分钱一只的汉堡包那样货真价实,到处有售。
在一个提倡性解放的国家里,与野兽唯一的区别就是不准在大街上当众交配,占便宜的始终是强者,是雄性。
十来年前有一本杂志刊登过一项调查,很多四十岁以上的美国男人很难记忆起在汽车后座之类的地方与多少女人交媾过。
令人啼笑皆非的正是这些伪君子,礼拜天照样一脸虔诚地走进教堂,面对着十字架念念有词地背诵十戒四律!
因而当她酒醉时拼命地扯着颈上的那个银十字架,双眼发直,喃喃自语时,我知道她想扯断的是什么,也料定她无法扯断这个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呢?天知道!
哈哈镜中的文明
第三号女酒徒是个黑人,身材丰满。在黑人眼中,她也许是个候补美人;在白人眼中,她充满性感。看来她是个好工人,因为一早起床,静静地坐在街边的木凳上等候上工的班车。有时侯则步行去上班。有时侯,她一连好几天不回来,但会打电话告诉我为她继续保留这间房间。她挣钱养活了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黑人男子,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懒汉加酒徒。她在一个深更半夜破门而出,狂呼那个与她同居的男人要杀她。
我们客栈在楼上值班的女工琼立即拨通了报警电话,让她自己亲口报警。她惊魂甫定,略作犹豫,就声音清脆而坚定地报了案。警察很快带走了那个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的醉汉。
第二天,琼对我谈起了这件事,根据琼的日常观察和昨晚警察对这对情侣兼生死搏斗者的询问过程,大致可以认定该黑女郎患有一种毛病。由于我与琼彼此的医药知识的总和也许只略胜白痴一筹,因此很难用高雅的术语来说清楚她究竟患的是什么毛病。总而言之,该女郎特别喜欢被男人毒打(脸部除外),据说一日不挨打,一日就浑身不舒服。她认为用皮带,绳索等软东西抽打比较过瘾。她曾像显耀奖章般地让琼欣赏她身上的伤痕。琼在背后的评价是:“会使人联想起斑马!”。而在报警的那晚,当着警察的面,她也不乏惊世骇俗之句:“只要他不杀我,不打我的脸,不使我内伤骨折,我就是喜欢被他揍,揍一百年更好……”
听完了琼的这翻介绍,我呆呆地望着琼,琼也呆呆地望着我,虽非惊慌,也属困惑不解,因为我辈只是平庸小民,实在难以想象出现代文明是如此的复杂和稀奇!
自君别后,该女郎白天做工,晚上酗酒,特点是把枕头抛出来,随后又一面哼着小调,一面把枕头抱回去,第二天一早又照常去做工。
我就悄声地对琼说:“她为什么不去另找一位打手呢!愿意任此类职业的男人怕不在少数。”
琼略为想了想,用颇有专业水准的口气说:“不行,这不是普通的职业打手可以充当的,这里头还包含着爱情哩!”
没错,毒打与挨打,这既是缘分,也是冤家。人的眼睛就像是两面镜子,一面是普通的镜子,一面则是哈哈镜,你可以把任何一个现象看成是正常的,也可以看成是不正常的。
有些人交替着使用,有些人只使用其中的一面镜子。镜子本身只是玻璃加水银,有什么就反射什么,如此而已。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 2000年 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