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熟了的嬉皮士_风闻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6-17 12:17
黑色的纪念碑
一场颇有名的战争之后,通常会在地球上不同的两个地点各树一个纪念碑。‘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的恩怨是非逐渐被活着的人淡忘。
比尔是我们客找中的一位长住房客,他没有汽车,知道我近期要去北卡罗来纳州办一些事,就怂恿我再往北多开十来个小时的车去华盛顿一趟,以便他能搭一次免费的顺路车。
我同意了他的要求,因为我知道他1982年以来,每年都要想方设法去一次华盛顿,因为那一年,在白宫前面的草地上建了一座黑色的纪念碑。
美国没有清明时节,但也有春雨绵绵的天气。我和比尔来到了越南战争纪念碑前.一场印度支那战争,从1961年5月14日美国派遣100多名特种部队踏上越南的土地开始,直至 1975年4月30日美国人最后撤离西贡为止,美国在别人的国家里整整打了14年的仗,阵亡5万6千人,伤残30万人。
比尔离开了雨伞,先是默默地站在春雨之中,又缓缓地走到碑身的另一侧,寻找他曾经熟悉和已经逝去了的似水年华。
死者不能复生,但他们那些尚活着的同伴不会完全地沉默。1971年,比尔在越南打仗两年,从一个嬉笑眉开的大二学生变为职业杀手。
当他第一次见到被打死的人时,赶紧双眼一闭地划着十字架。第二次,就只吐口水。第三次,就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至于战争的正义与否,当时他认为,天上是上帝说了算,而美国人是上帝的选民,理所当然替天行道;在地上是老板说了算,美国的老板最大,声音当然最粗最响亮。
大老板与 天上的上帝一徉,真人不露相地主宰着一切。从小生长在这种环境之中,比尔的一言一行一思离不开铺天盖地的电视和报纸杂志的引导,它们告诉你应该用哪一种牌子的洗头水,喝那 一种饮料,饭后3分钟该放一片绿箭香口胶进嘴里,比尔均一一照办。没有人板着脸向谁发号施令,没有人在扮演面目可憎的暴君角色,一切都是那么温馨、可爱、公开、民主”·…
于是,它们再告诉你,世界上某处某地有一批正在损害美国人利益,正在残害当地善良百姓利益的坏人恶人,必须受到上帝的惩罚。
“我就是这样笨头笨脑,全然深信不疑地被运到了越南。在战场上,丛林里,在死人成堆的地方整整呆了两年,而不是看一部上下两集的西部片所需的两小时!”
马桶里的摇滚与呐喊
回到了南方,比尔照常去打临工度日。他没有学位,没有专长,不会做生意,也不敢贩毒走私打家劫舍,他只能在蓝领的圈子里混,一上了中年,又只能在临工的圈内混。
究竟干过多少种杂活,他也很难一一记着,但是他告诉我,最令人烦的工作要数在医院里抬死人。“说实在的,在越南战场上,经我的手所抬过的死人,至少可以编一个连。抬 死人与抬石头,抬土豆不同,因为死人和我只差一口气,今天我抬他,明天就可能由别的小子来抬我。我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兔死狐悲的缘故。。。。”
我理解比尔,同情比尔,他其实是六七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的缩影。他们这一代正逢生长在美国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之时代中,先是朝鲜战争,后是越南战争。面对一个只 一百多年历史,一贯凭战争捞便宜的国家,他们无论在心理上,信仰上,文化上,都笼罩在阴云愁雾之中,同时还要屁股朝天地进行反思,向各种传统的东西挑战和造反,这就是以青少年为主体的嬉皮士潮流。
嬉皮士不是一个有形组织,不必剃度入门,但比尔亲眼目睹弟弟因逃避兵役而成为同性恋,使全家蒙羞;妹妹因吸毒而沦为妓女,成为纽约越青帮控制下的妓院一员,后死于非命。
比尔常耿耿于怀,他说:“这算不算是上帝的安排呢!美国兵在越南搞大当地女人的肚子,生出几万个杂种,而现在又轮到这些杂种到美国来玩美国女人。。。真他妈的不可思议!”
比尔四十来岁,还是孤身一人,连朋友也甚少出入他的房间。他养一只白色的老鼠,在笼子里踩水车度日。
我问他:“米老鼠是你唯一的朋友吗?”
他点了点头:“不,我还有一个呢!”
他一面说,一面把脖子上挂的一个小玩意从汗衫里拉了出来,这是一只炮弹皮做成的玩具,一头水牛驮着一个光屁股的小孩。这是一次扫荡之后,他从一堆血肉模糊的身体 中捡来的。这个玩具被死去的孩子紧紧地握着,旁边躺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死女人。
他拾起了这件玩具,用野草拭去了上面的血迹,放进了上衣的口袋。当时,他根本没有觉得拣一件玩具与点火抽一支烟有什么差异。
渎职的上帝
比尔服役期满,背着一只背囊回到美国,见到美国的孩子们坐在草地上追逐嬉游,在母亲的身旁摆弄着各式各样的玩具时,他不能不记起自己背囊中的那件玩具。
面对这件简陋的玩具,不需要丰富的想象,他仿佛看到,在一个饱受战祸与贫困的家庭,父亲用炮弹皮为孩子做一件玩具,在茅房里,在油灯底下,用一把锉刀吃力地挫动着。
比尔喜欢和我谈论和探讨他的种种困惑和问题。他说:“当我回到了美国,生活在宁静与平和的空气中时,甚至不敢当众放肆地打一个饱嗝时,我当然要不禁自问,为什么在 印度支那会如此的铁石心肠!尤其是星期天上午,进入教堂面对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时,我总在思索着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难道耶稣真的会同意让人们用他的名义去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吗?”
于是他不再去教堂,在那个玩具上钻了个小孔,代替了原先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这也许是比尔有生以来最大的叛逆行为,因为他无法擦掉玩具上的血,只有挂在心口上,才有受罪自拔的少许安宁。
当年的一代嬉皮士,现在都已40岁以上,有发了财的,有随波逐流的,也有比尔那样只剩下一双愤世嫉俗的大眼睛,他们不会自我成熟,而是由社会这一锅汤慢慢把他们煮熟,成为历史这个大祭坛上的又一盘祭品。
寻找不经化妆的信仰
比尔有一位七十来岁的母亲,独自住在一处类似养老院的地方,离客栈不算远,只要比尔手头略为宽裕,他就会陪着母亲到我们客栈经营的那个小餐馆里吃一顿2.99元的自助餐,外加每人一罐蓝带啤酒。
这就是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镁光灯闪烁下的生活。没有信仰,没有教堂,没有仪式,基于人性与理性面对真善美的理解和信仰。
比尔曾多次和我谈起,如果他攒够了路费,他要去越南一个名叫美来村的地方走一趟。他说那个村子里也有一座关于越南战争的纪念碑,不是纪念阵亡的将士,而是悼念500多个 手无寸铁的老人与妇人儿童在两个小时内被美国军人赶尽杀绝。有一个叫格林的中尉,一个人就杀了200多个。当时,比尔就在附近的村子里扫荡,执行着类似的任务,总而言之,“要把越南倒退回石器时代”这句话成了名言,因为它出自某位总统兼三军统帅之口。
一切都过去了。地球上留下越来越多的纪念碑。
比尔凄恻地望着我:“祖父告诉我,美国的敌人是印第安小子,是西班牙海盗。父亲说,美国的敌人是德国人,日本人。后来,人人都相信,自由世界的敌人是共产党。可是, 现在美国人开进了波斯湾。。。。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每个宗教之间都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各自的内部又有更多更多的残杀格斗。美国的年轻士兵究竟为谁去卖命送死,究竟谁在 保卫谁的利益,又有谁来保卫我们的利益!?我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一只白色的老鼠和一位镶满了假牙而不是钻石的穷母亲!”
他的这些问题,无论谁大概都说不清楚,最多只是安慰他能在死后免费进入天国,永享富贵荣华。
现在呢,他仅仅是一个被煮熟了的嬉皮士,只能主宰白老鼠的命运,而不是自己的命运。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2000年 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