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八四》看人的自由与主体性_风闻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8-04-11 07:42
《一九八四》[1]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政治小说。小说刻画了一个假想的极权主义社会。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是一名在真理部记录司从事篡改历史工作的一名外围党员[2]。在工作中,主人公日益对其所处的社会和领袖“老大哥”(Big Brother)[3]产生怀疑,并与另一位外围党员裘利亚产生了感情,在爱人的感染和实际工作中,主人公逐渐对“老大哥”的统治产生了怀疑,并且参加了反对“老大哥”的秘密组织,但是温斯顿经过友爱部的清洗后,精神上和肉体上都遭受了疯狂的摧残,最终不得不臣服于“老大哥”,并且成为了“老大哥”的忠实信徒[4]。
20世纪是人类社会动荡而迷茫的一个世纪。1928年的经济危机、崛起的社会主义、强悍的法西斯和军国主义、两次世界大战、不断涌动的新思潮,都冲击着人们的生活家园和精神世界,这是思想颠覆的一个世纪,新的政权形态、新的经济形势、新的思想潮流,对人类和人类社会的改变是巨大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对“自由”的反思和对“主体性”的探寻,成为这个世纪的实际问题。而二战前后的社会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引发了人们的新一轮思考,在这个背景下,奥威尔以“科幻小说”的形式流露了自己对于人类命运的担忧和思考。
问题的核心在于,在一个集权式的环境下,人的境况是怎样的?人们又该如何去追求人的尊严?
哲学[5]领域中的“主体性”是什么呢?通俗地说:是作为有意识主体的人在实践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作用和地位,就是人能够将自身从对象化的世界中分离出来,然后能动地去反映世界,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主客分离,实现人的价值和尊严。
主体性的关键在于,人要能够把“自己”和“环境”分离开来。在古希腊时期,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6]。这种相对主义的言论表明,在古希腊时期,就哲学而言,真正的主客二分并没有实现。而到了西方近代哲学时期,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7],笛卡尔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把我和对象化的世界区分开[8],自我可以通过认识去理解世界,而怀疑和反思则让人真正成为“主体自我”。到了德国古典主义时期,康德的先验论思想[9]再一次发展了“主体性”思想,用普遍理性代替个人理性,强化人的主体性。再到后面的黑格尔、叔本华以及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们,都在发展和弘扬主体性思想[10],目的就在于追索人的存在、人何以存在,以及人存在的尊严[11]。
在拉丁语中“主体”的词源是subjectum,在英语中,它是subject,意味“在前面的事物”“主观”“隶属于”[12]。主体其实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自发,就是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具有天赋的自然本能,即人有自我的需要、欲望和诉求[13]。而这些“受想行识”的主词(动作发出者)是人,所以我们称之为“人的主体性”;另外一个方面,主体意味着自觉,通俗地说,就是在“我”在“我生活的世界中”,我有分析、判断和选择的能动能力,能够做出克服我自然本能或者符合社会需要的行为,是一种思想和行为层面上的“理性的自由”。
我们从《一九八四》发轫,如果将焦点集中于新闻出版和言论自由领域,我们就不难看出作者的深意。温斯顿在真理部主要负责篡改历史和消除与旧历史有关的证据,作者通过温斯顿的这种行径来表现“老大哥”的独裁统治和极权主义社会的黑暗。真理部的工作是什么呢?思想专制。真理部负责的是宣传、文教和篡改历史,其实就是通过新闻和出版来改造或者说控制人们的思想,人们所接受的一切,都是真理部所设定好的,人没有真正认识事物的条件,自然就失去了正确认识事物的可能。而友爱部负责维持秩序、镇压和严刑拷打,通过国家机器,极大程度上为限制思想自由提供了暴力工具[14]。在“软硬兼备”的情况下,人沦为极权主义的奴隶,成为“没有思想的人”。
从这里折射出来的新闻出版和思想自由问题在于哪里呢?关键其实在于“在一个失去新闻和出版自由的环境中,人如何保持自己的主体性?”,即在专制的环境中,人的主体地位是否存在?又何以可能?
很明显,作者对此充满忧虑。当国家机器强行对人进行改造时,人很容易屈服于暴力的权威、专制文化的灌输、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而丢失自己的主体性。军国主义或者说法西斯主义的“优势”也正在于此:在社会生活中,与集体相比,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当强制力量通过暴力进行专制的时候,对于普通的个体来说,几乎没有选择:要么是绝对服从于政治权威,要么就是在主体性的苏醒和外部的暴力压迫之间挣扎。奥威尔笔下的裘莉亚就显示了这样一种命运:她将温斯顿的朴素的反抗意识(源于温斯顿心中本真具有的良善和理性)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带领温斯顿发现和回归对生命和自然的审美感受力,让温斯顿成为一个有理性并且有“灵性”的人,但是面对专制极权的强行改造,温斯顿难免不能摆脱悲剧的命运。这种主体性的必然丧失,凸显了作者的忧虑所在,这也是人们对于国家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经济,以及集权主义政治和文化隐忧的体现。
依据前文中所说的,我们不难看出人们常识中思想所集中的焦点:人主体性的丧失是因为“不自由”。这一种思维的进路其实是在于,国家调控经济(国家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和集权政府通过自身的统治优势,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做出了统一的调配或者说命令,而这种命令建立在普遍的社会契约和国家机器之上,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政治和经济走入极权主义的道路,加强对人们思想文化的限制和控制,人们容易先后失去经济、政治和文化的自由,沦为集体的附庸,丢掉自己的独立性和主体性。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呢?是“不自由”。
这样的思路,其实问题围绕的中心是人是有自由的,人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思考、发表言论、产生行为,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才是有主体性的人。
其实,一个内在的矛盾在于“自由”这一概念本身其实包含了“不自由”的要素。通俗地来说,就是自由是有限度的,没有限度的自由不存在[15]。自由就是在特定环境下共同约定的“可以”和立足于自身的“不”。
共同约定的“可以”指的是在人类社会中,人们通过共同契约(法律、道德)来限定人们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那些事情(即作为社会成员的人行为的边界)。如果宪法规定人有言论、出版和集会的自由,那么这时的“自由”其实就是说,在这个社会中,社会契约共同约定人们有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并且保障它。这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由”。
而“自由”的内核是立足于自身的“不”。这是在说什么呢?这是说,如果把人视为主体,视为有尊严和有理性的生物,人们可以自主作出判断和选择,拒绝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不屈服于权威,说出自己所知的真相,这是自由;拒绝别人的安排,选择自己的生活,这也是自由——依据理性和德性,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才是几千年来人们孜孜以求的真正的自由。就好像和别人约好了可以出去玩,父母允许自己可以出去,这只是低层次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是,哪怕之前和朋友约好了共同出去,而现在我突然不想去了,我也不用担心种种事情,勉强自己或者捏造借口,可以直接说“不”,这才是人心中梦寐的东西。
主体性还是自由,说到底都是在追求人的尊严:“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观点和立场,有我自己的需要、欲望和要求,我可以按照我的思想进行表达,我可以按照我的理念开始行为而不受束缚和限制。只有在这个层面,我才能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一种以“我”为主体的存在。而统御这一切的是理性,“我”是有理性的,而我可以,也应该遵循理性去做应该和正当的事情。
乔治·奥威尔将这个问题留给了自己,也留给了所有的读者。当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盛行,人该如何保持并且运用自己的理性呢?当暴力迫害了真理,麻木代替了思考,人又该何去何从?我想这个问题值得所有民族去永远地思考。温斯顿在林间听见鸟鸣而感动,人们又有没有听见自己理性的声音呢?这不是集权政治或者计划经济的问题,因为在任何时代,这样的问题都同样重要。集权政治和计划经济让我们的社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人该如何运用自己的理性,追求自由,保持作为一个人的主体性,勇敢地去捍卫自己的尊严,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好,这不仅仅是新闻和出版工作者的职责,也是每一个有理性的人的使命。任重道远,举步维艰,但是势在必行。
[1] 本文选用译文出版社2011年,董乐山先生的译本。同时参考了《一九八四》,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
[2] 依照书中的故事情节,1984年的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所占据:大洋国、欧亚国和东亚国,它们均实行高度集权统治,以极端手段钳制人们的思想和本能,控制人们的行为,以领袖个人崇拜和镇压内外敌人维持社会的运转。而故事中主人公所在的大洋国的唯一执政党——英格兰社会主义,根据与党的关系把党员分为核心党员、外围党员和无产者/群众三个阶层。政府机构分为:和平部(军备和战争),友爱部(维持秩序)、真理部(思想统治)、富裕部(物质生产和分配)。同时它们有自己的统治语言:“新话”—Newspeak。
[3] 关于老大哥,有人认为这是在映射苏联。用这样的观点看,作者架构的社会应该是苏联极权主义下的“同盟国”,过于牵强。且苏联和“老大哥”的词汇关系是中国50年代以后意识形态的内容,因此笔者认为此说牵强。笔者赞同用BBC来解释Big Brother:其一,作者曾经有在BBC生活工作的经历;其二,主人公所处的工作单位正是负责思想改造和思想宣传的部分,与BBC这样的新闻单位有所呼应;其三,从语言学和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BBC和BB的映射更加符合小说背景置换的基本方法,即改变部分特征进行背景架构。“老大哥”在文中并没有真正出现,而在故事情节中,他是集权专制统治的“核心”,真理部是思想统治工作的具体落实者,因此这样的理解方法也是相对可取的。
[4] 上述文本部分摘编和整体自网络相关词条,特此说明。没有时间阅读《一九八四》原文的读者,推荐阅读维基百科的相关内容。
[5] 这里所指的“哲学”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即作为一门专业学科的狭义的哲学,即我们通常所说的“西方哲学”,故而本文中的哲学不包括中国的哲学或者中国哲学,也不包括“人生智慧”等通常被大众称之为哲学的东西。
[6] 参见《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P54。商务印书馆1981年6月第1版。
[7] 参见商务印书馆出版社出版的笛卡尔的《谈谈方法》,2000年11月第1版,全称《谈谈正确引导理性在各门科学上寻找真理的方法》。
[8] :《第一哲学沉思录》(下文又称作第一哲学沉思集,同义)在形而上学基础上为知识奠定基础。怀疑一切,但是“我在怀疑(我思)这件事情却不可怀疑。(避免哲学思维的无穷倒退)。这其中的“我”是一个精神活动,是一个实体存在,是一个理性活动。“我思”包括一切意识活动,是没有内容的纯粹活动,是反思的意识(对自己在进行的活动是有意识的)。“我思”和“我在”是同一个实体,“我思”是本质,“我在”是特殊属性,自我的全部本性就是思想。详情请参见商务印书馆《第一哲学沉思集》1986年6月第1版。
[9] 此处推荐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因为康德思想较为重要而且复杂,因此推荐蓝公武、邓晓芒和李秋零三位老师的翻译。对于哲学基础稍差的读者,推荐阅读邓晓芒的《<纯粹理性批判>句读》。
[10] 建议阅读赵海英《主体性:与历史同行》北京:首都大学出版社,2008。
[11] 推荐阅读周佩鑫《<1984>到<1Q84>-论人的主体性丧失与重建》。
[12] 转引自周佩鑫《<1984>到<1Q84>-论人的主体性丧失与重建》中的考据。但笔者并不同意周佩鑫在文中对于相关哲学概念的分析。故在此以脚注方式说明。
[13] “认识你自己”或者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发现”,其实就是立足于这个方面,在于从环境/社会的混沌中把人分离出来,以分离出来的独立的理性的人,作为“主体”。
[14]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经过精神和肉体上强行地“改造”,主人公温斯顿被成为“老大哥”的信徒,不但没有怨恨,而且心中更加热爱“老大哥”就体现了这一点。
[15] 这是现代法律学的普遍观念。对于哲学来说,经验世界的很多东西一定是要有边界的,这样的东西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和认识,因此对于经验领域来说,没有界限的东西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