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偷听“共匪广播”报道“藏─北─高─原─红─旗─飘”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13440-2018-03-07 09:41
都近六十了,才头一回登上小时候课本里的青康藏高原。那时,黑板旁总是会贴着一幅“中华民国大地图”,而我也常不知所以然地,怔怔地站在地图前,为图上的两个热点所吸引,一个是北边的贝加尔湖,那么大、那么蓝,而且形状非常优美。我怎知贝加尔湖蓝呢?因为地图上它很蓝呀!另一个就是西南边的青康藏高原。一整块浓稠的褐色底与深褐色线条,错综复杂其间,动辄一个黑色小三角形旁标7856或8234。太霸道了。我特别迷其中一个山,当然也很高很高,但不是因为高──被造物命令站在这儿的万古巨人多着去了呢,而是因为它的名字──“冈底斯山”。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给力!我想象那绵延数万甚至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日升、日落、日升、日落,而且不曾有人身历过它那永恒的寂静的日升日落。

西藏和平解放后,人民解放军与藏民在布达拉宫前欢度新年

冈底斯山
在那种想象中,我得到一种深褐色的恐惧,以及从这种恐惧所带来的一种独特的自由感。小学时候,有一天晚上蒙着被子偷听“共匪广播”,在短波的偶而清晰中,我听到一个女播音员以极其尖锐高亢的声音说:“藏─北─高─原─红─旗─飘”。我感觉兴奋兼恐怖。高原与红旗,这两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它们的意象,以如此陡峭的方式向我传递过来。恐怖的原因除了它本身是来自“共匪”之外,也和父兄的警告有关。他们说,常常会有搜查电波的小军车在四处游荡的。所以,我小时候也有一种潜伏本事:在敌人拦截到我的电波之前,我就把它关掉了。
然而,这回去的不是藏北,也不是一般常说的藏南,而是青康藏高原的东部,也就是川西。整个四川省就是一个梯子,从西部的高原区一路缓缓而下,海拔落差极大,相对高差竟达7300公尺。所以,出成都一路往西,你就看到河水越来越急。但湍急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千军万马奔流。我们一行人经过了那个大渡河。这是一个细思极谑的名字,因为这条河就是一条不愿渡人,以难渡著称的河。1863年,太平天国的石达开部,因上游突降暴雨渡河不成,被三天后追赶而至的清兵全歼于大渡河的安顺场段。六十二年后,长征的红军突破天险,强渡成功。天意固有其不可捉摸之处,人民老百姓的支持与否也是关键的。


大渡河
群山环绕、康定河奔流而过的康定城,繁华而美丽。夜里,上千的人在轰鸣的河水旁跳着广场舞,河水尽头的山壁上有好几幅打着灯的藏传佛教岩画,从高处俯瞰着这个到处是坡道的城市。我把照片传给朋友,朋友说,还以为是放天灯呢!这幅汉藏交会的美丽而神秘的风景画,是跑马溜溜的城送给我的第一个见面礼。

康定城
但第二个礼物则是高原反应,通宵达旦让我的大小肠道跑马溜溜地它呦。高原反应去得不算快,但来得急。那天从美丽的高原湖泊木格措回到康定城,吃完饭,看到旅馆旁有一间“康定情歌电影院”,正好有一场《战狼2》。买了张票进去,几乎满座,几乎都是九〇后。我前排是一个女生,吃完爆米花抽烟,全电影院只有她一个人抽烟,但也没人理会她。那我当然只好收拾起我那总是难说完全磨平的“台式正义感”。就在超级勇敢且无敌的吴京打斗的同时,我发现我的肚子也开始打斗了,而且跟电影的节奏类似,时激烈,时消停,但总是越来越激烈。随着电影结局里人们平安返抵他们的国门,我也平安返抵我的旅馆房门。
翌日,有同游者问我电影好看吗,我说:“所有的好莱坞元素都有了,而且青出于蓝。但我这样说既没有批评的意思,也没有赞赏的意思。就只是一个事实。而我的态度与情感不是放着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好莱坞战争英雄片子不论,而对这部片子来劲。它找到了一个让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这很好,关键是它有没有办法进一步找出超越好莱坞的可能路径。但如果它在人们的爱护之下,几年下来,不长进,甚至等而下之,那时再批评也不晚。我宁愿看到由下往上升,也不愿意看到由上往下掉,如当年的张艺谋、陈凯歌……。”朋友问,听说这片子也显示了中国并没有反省西方的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凝视,甚至承袭之。我说:“我不大感觉得到呢。我反而觉得这里头表面上虽说的是非洲的、黑人的苦难,但底一层,其实还是中国近现代外患内战的苦难意识的投射。在黑人这个他者里头,有中国的自我。这里头容或有一个对强国的欲望要求,从而在某种政治正确的角度看来可说是保守的,但对这个欲望要求,我们要有一种内在性与历史性的理解,而不可以简单套用西方帝国主义扩张那一个解释框架。那里头其实可能有一种意思:中国人若是强了,我们要帮助所有受苦难的其他弱小民族。而这是近代从孙中山以来的中国思想传统呢!”朋友于是说,那你还是很肯定嘛!我说:“不然。我只是否定那些否定而已。这片子文大胜于质,基本上是一个3D特技动作片,不值得特别赞赏。”

有一天,在穿行了无数的“九拐十八弯”之后,我们在一个傍晚到达了丹巴。打开旅馆房间的窗帘,赫然见山;一座巨大而荒芜的山耸立在前。逼在眼前的大山看久了,还是有压力,于是我联想起那位愚公老先生。山与我之间有一条奔流的河,叫金川河。奔流的澜,永恒的峰,智者与仁者如此同在!这个金川就是著名的大小金川之役的那个金川。清朝平定了土司的叛变之后,废除了土司,改由中央派官治理,是谓“改土归流”。路上,导游说,丹巴人很漂亮,每年还有选美比赛,第一名是金花,第二名是银花,第三名是石榴花。还说丹巴人是一支比较特别的藏族,可能和流亡的西夏贵族有关,云云。
饭后,我独自出去,沿着河往市区步行。起初,风和、天蓝、云白。然后,风稍作、云稍起。我在风起云涌之间,走进了一条藏人铺街。刚走到街尾,突然猪八戒下凡,先飞沙继而骤雨。没带伞,慌忙之间,跑到对过一家有屋檐的佛具店门口等雨停。然而雨更大了,我只好退到店屋内。往里头瞅,一个年轻的喇嘛与我点点头,表示接纳。雨越下越大,喇嘛也站过来。问我打哪儿来,去过哪些地方,我都一一与告。因为跟他说去过塔公寺,他问我是否信佛,我说没。他说:“很好,很好。”他的普通话比较简单,但都是肯定的、包容的。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看着雨聊天的同时,我发现他长得极好看,黄色的无袖背心、暗红色的宽裤,脸庞善良、坚毅、柔和,似笑而又非笑。不时有人从雨中抱着头冲进来,进屋一抬头,一个美男子,又一人冲进来,一抬头,又一美男子。真是奇了。喇嘛问我住哪儿,我其实忘了旅馆的名字,只好把房卡拿给他看。他说:“澜峰。到澜峰出租车五元钱。我帮你叫。”于是他跑出雨巷拦车不下十次,每次失败而返,就以比木格措的湖水还清澈的眼睛对着我说:“雨太大了!”。终于,被他拦到一部,上车时,我因为感谢或是怎地,竟突然问他名字,但他却缓缓地扬扬手,平平淡淡地说:“不用了。”回饭店的路上,我有点怅然地咀嚼着我的俗气、浊气。
因此,若是你问我,这趟川西甘孜藏族自治州之旅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清澈,听到了清澈──在那儿的水、云、山,与眼之中。
今天早上,照例去学校的游泳池游泳。游完,我把头枕在流水槽,仰望台风环流的云空,我突然很高兴,感觉很幸福。大地上的人们啊,有云无云,我们毕竟在共同的苍穹之下。
【文/赵刚 东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原标题:跑马溜溜的山上,本文原载《两岸犇报》第1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