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宁：改革开放带给中国新价值观

【自2008年以来，中国社科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房宁领衔的社科院政治发展研究课题组先后走访了韩国、日本、印度尼西亚、泰国、新加坡、伊朗、越南、菲律宾、印度以及我国台湾等10个亚洲国家和地区。通过大量的实地调研和比较研究，发现和揭示了亚洲工业化时代政治发展及民主政治生成的内在动力与机制，初步揭示出后发国家和地区政治发展的一般规律。

房所长将中国过去30年成功的奥秘总结为经济开放与政治上集中的“对冲模式”，认为这一规律也是部分亚洲国家成功实现工业化的制度原因。而刚刚结束的第十八届五中全会，和最新公布的十三五规划建议可以视作这一模式中“政治集中”的表现。观察者网对房所长就这一议题进行了采访，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观察者网：**您在介绍中国成功经验时给出了一个说法，叫“对冲模式”。我们国家的这个模式在不同时期是否有不同侧重？

**房宁：**我国的这个模式是改革开放之后形成的，此前我们的体制和今天是不同的。按照美国学者们的说法是全面管控社会的体制，按照我们自己的说法叫党的“一元化”领导体制。改革开放前后最大的区别在于，改革开放放开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自由与权利。

**观察者网：**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房宁：**细致地来说是三个方面。首先是放开了社会的自由。改革开放以前，人民公社时期，农民被限制在自己的土地上，离开村庄去外面贩卖一些富余农副产品都被严格管制。我们国家地方工商局的前身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当年在许多道路上“打办”设置检查站，农民外出搞一些贩运等要有生产队开出的有严格限制条件的介绍信。大家如果去义乌的小商品市场那里面有一个展览还可以看到当时的情形。1982年的时候，义乌发生了一场是否开放农民进城和外出贩运做买卖政策的大辩论，结果形成了著名的“四允许”，核心是允许农民自由地参与一些商业活动。如今闻名于世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就是这样起步的。可以说，改革开放首先是给与了社会很大的自由，这当中也包括了迁徙自由。

1982年9月开业的义乌第一代小商品市场的资料照片。1984年，这个市场的成交额达2321万元，商品主要销往义乌周边县市。

第二个方面，保障人民的权利。过去人民公社时搞“一平二调”，“文革”期间甚至搞抄家、没收，那真叫无法无天。改革开放以后，恢复重建法治，人民权益尤其经济权益与合法收入得到了保障。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预期，人民对自己行为结果心知肚明，这一点非常重要！只有这样人们才可能去从事一些生产经营活动，否则今日不知明日事，怎么可能去努力生产呢？！

还有一个就是思想的解放、精神的解脱。改革初年有一个响彻中国大地，深入人心的口号：解放思想。这个意思是鼓励人们去想象，允许人们去创新，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传奇的安徽小岗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而那在当时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改革开放以后，允许人民冲破以往的一些束缚，做一些以前甚至不敢想的事儿。这样一来，除了政策上的自由，中国社会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人们可以说出自己的愿望，有了很大的个人空间，甚至会被鼓励去进行探索、创新，改变过去的一些习惯、制度。这样的变化释放了社会活力。

观察者网：“对冲模式”是中国独有的成功经验吗？

**房宁：**我们在研究东亚的时候发现，不仅中国是这样，所有成功的发展中国家，特别是一些亚洲国家，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快速实现工业化的那些国家都是这样的。

最典型的就是日本明治维新，和我们的改革开放非常相像。1868年的明治维新其政治纲领叫《五条誓文》，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官武一体，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使人心不倦”。明治维新把日本从一个主要依世袭决定地位的社会，变成了一个以受教育和个人成就为主决定地位的社会。这一点上就和我们改革开放很相似，改革开放也是把中国从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的以个人的家庭出身、政治态度为标准决定地位的社会，变成了依据受教育程度和个人成就为主决定地位的社会。这种改变打破了阶级阶层的藩篱，使社会得以流动。我们调研中看中国80年代地方党政组织的文件与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一些文告，连语言都是十分类似的！

政治学与社会学有个区别，社会学描述社会流动性，而政治学更关注社会流动背后的原因。为什么改革开放使中国社会流动起来？这既有制度上、政策上的原因，更有思想上、价值观上的改变，而根本上是社会价值观的改变。也就是说，过去是政治态度、家庭出身决定个人地位，而现在主要靠自己了。谁努力就可以有所收获，就可以实现社会流动、身份改变、就可以得到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社会地位，这就是中国社会改革开放以来最根本的价值转变，当然也带来了整个社会的价值观上面的改变。人们总爱说价值观问题，其实“改革开放”就是当代中国最大的价值观。从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看，追求财富、追求卓越是今日中国社会实然的基本价值。

**观察者网：**放开思想、保障人民权利是“对冲模式”的一方面，这个模式的另一方面是强化国家政权，从而推动工业发展。这部分和西方现在的模式是很不同的，您能否详细谈一谈？

**房宁：**我们这里所说的“对冲”其实是相对于历史上少数的西方国家工业化模式而言的。比如美国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形成新的民族国家时，它一方面保障了社会的权利，同时又实行选举制，开放政权。但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在欧美早期工业化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至少欧洲大陆国家基本上不是这样的。

现在一讲西方模式就一套一套的，殊不知“西方”自身也有不同的模式，更重要的是，当今一些西方国家的经济政治体制并非从来就是这样的，它们有一个不断发展演变的漫长过程。从历史看，“西方”最粗略的也要分为欧洲大陆与英美两种模式。比如德国、法国在工业化时期也是“对冲”的机制。

我写过一篇短文叫《了不起的岩仓考察团》。其中谈到，在100年前日本刚开放的时候，日本的精英阶层就认识到了所谓西方模式之间的差别。他们一开始首先认识到当时先进的西方，制度是关键因素，这一点我国洋务运动中的改良派并没有完全认识到。随后，日本派出了一个重要的考察团访问欧美。他们通过为期一年多的考察，认清了西方不是一个制度，而是存在英美和欧洲大陆两个制度体系。其中欧洲，主要是德国是相对集中的，英美是比较分散。接下来的问题是，当时的日本应该学谁？是学德国还是学英美？最终日本选择了德国模式。当然他们内部也曾有争议，也就是所谓的“国权派”和“民权派”的争论和斗争。民权派以大隈重信为代表，他主张完全学习英美制度，而国权派则支持实行君主立宪制，也就是后来的明治体制。我们今天一谈西方模式往往会弄混，把西方当成一个模式，也没有阶段性的概念。想起来真有些悲哀，在这一点上我们当中的一些学者还赶不上100多年前岩仓具视、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那些人的见识。

岩仓使节团（いわくらしせつだん），是明治4年11月12日（1871年12月23日）至明治6年（1873年9月13日）期间由日本政府派遣至美国及欧洲诸国访察之使节团。

以法国为例，现在有学者一讲法国就是1789，似乎法国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制度，其实法国有过五个共和国，现在的法国是第五共和国。第一共和国变成了第一帝国，第二共和国又变成了第二帝国，法国在很长时间内是一个集权制的国家。如今的所谓民主宪政的法国政体是第五共和国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不好意思她还比我小一岁呢。谈政治发展、谈社会制度、谈民主，我以为一定要有阶段性这个概念。

**观察者网：**不同的国家在不同时期选择了不同的制度，决定性的因素是什么？

**房宁：**包括民主政治在内政治制度一定不能抽象地谈，其所谓好坏标准核心是要看它的适应性。对别人合适的，对你未必合适；今天合适的，明天不一定合适。制度的选择一定要从实际出发，即从现有的国情、任务和国际环境考虑制度的选择与创制。也就是说，民主是有主题的。

处于一定阶段，强行推行某一不合适的制度，注定是要碰壁的，碰了壁还要退回来。比如泰国，从上世纪30年代到现在经历了三次轮回，集中—分散，再集中—再分散，来回折腾了许多次。选择哪种制度关键要符合当时国家发展的需要，当然也要看精英阶层的主观认识，日本明治十三年政变，是“国权派”驱逐了“民权派”，而如果是“民权派”驱逐了“国权派”呢？我想那日本现在最好也就是个菲律宾。

工业化时代的社会模式选择更深层的原因是社会结构，这也是所有亚洲国家在工业化时期社会发展最基本的相关因素。亚洲比较快的实现了工业化、现代化的国家都是原有社会结构被比较彻底地改变的国家。原有社会被改变有多种原因，有的是改革、有的是战争，有的是革命，主要是这三种方法。日本通过改革、韩国通过战争，中国通过革命。

如果旧的社会结构没有改变，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团与利益格局就会成为社会流动和社会进步，即工业化、现代化的阻碍。比如“慢亚洲”的菲律宾、印度，发展迟缓主要原因是因为原有社会结构没有大的变化，既得利益团体的抵制改革、妨碍社会流动和发展。所谓“对冲”机制在这些国家实行不起来。

**观察者网：**我们国家进入经济新常态，如果要实现十三五规划中人均收入翻一番的目标，就需要在收入分配、再分配上做出新的制度设计，“对冲模式”还有没有优势？

**房宁：**根据我们对亚洲国家的观察，这种类型的模式是整个国家工业化的模式，和经济运行的某些特点关系不大，它和社会转型的关系更为紧密。但对于国家层面的制度设计，这一模式是比较有优势的。我们国家层面的权力是比较集中的，可以利用国家政权对财富分配进行干预。相对于自由市场的体制，或是国家力量很弱的体制，在这方面应该会表现得更好一些。

如果说到未来，中国至少目前没有经验，我们也不好猜测。但其他成功的亚洲国家，基本是在工业化完成之后，这种模式才逐渐会发生一些变化，事实上也变化了。亚洲国家，如韩国在工业化基本实现后其政治制度发生了变化，从军政体制到文民体制。这是在韩国工业化基本实现，城市化率达到60%以上时发生的转变。相类似的情况还有我国的台湾地区以及日本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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