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青年学人：批评完安倍讲话，再看看其中的正面挑战

日本首相安倍在努力复苏右翼政策的同时，于外交话语上也颇有进取心。8月14日，他发表二战结束七十周年讲话，试图为日本侵略战争历史定调。在暧昧的“道歉”辞藻之后，安倍颇具“视野”，将二战前后的日本说成挑战西方殖民势力的亚洲代表，“日本首次在亚洲实现立宪政治，守住了国家独立。日俄战争鼓舞了许多处在殖民统治之下的亚洲和非洲的人们。”而侵略战争只不过是一场“迷失”。破解安倍的伎俩不难，观察者网已经发表多篇详细分析，但安倍醉翁之意岂在陈酒？有青年学者提出，中国人自己明白安倍用意不难，难的是如何在国际语境下回应安培的话语挑战。在中信青年学会，一群青年学者为此展开了讨论。观察者网特整理如下：

安倍讲话，能得几分？

**肖自强：**抗日战争七十周年，安倍抢在中国领导人之前先讲了话。这种抢先如果弄得好，便是抢先机，弄得不好，便成为众矢之的。从目前中国媒体界和知识界的反应来看，虽然一片骂声，但我觉得安倍多少抢了先机，因为中国迄今的反应多为悲情控诉和嘲讽，没有更多的的还手能力。安倍将日本侵华放在一个更大的世界殖民结构中阐述，阐述日本的崛起、反殖民和走上歧途。中国人一些激烈反应连日本前期在殖民结构中反殖民的意义都不承认，这只可能使自己陷于短视的境地。即使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也得把这段历史中放到列宁意义的帝国主义结构中分析。

然而人们终究活在当下，东亚各国国民固然不会忘记当年日本侵略带来的痛苦，但更在意当下新崛起的亚洲大国将走什么样的道路。当年日本在反殖民中崛起最后走了那样一条道路，今日中国在反霸权中崛起中将走什么样的道路，可能是抗日战争七十周年纪念引发世界人们特别是东亚人们最大的思考。无论我们怎么悲情和控诉，也无法削弱他们这个最大的思考。安倍讲话的用意显然也是这样。他并不否定那段历史的侵略性及给东亚人们带来的痛苦，但他着眼于将人们的视线引导到当下，用在西方及很多亚洲国家具有诱惑力的普世价值来回答当下的诉求。以西方为中心的现代世界经历了殖民结构和霸权结构两个阶段，中国崛起将把世界带向何方，这是我们纪念抗日战争七十周年所要回答的问题。我们要替日本反思那段历史，因为对那段历史的反思已成为我们的问题。我们给出的答案不能与安倍给出的普世价值处于直接的对抗状态，否则便是直接中了他的圈套，直接与以普世价值为招牌的国家和人们处于某种对抗中。我们也不可能给出与安倍一样的答案。这就是抗日战争七十周年纪念对于我们的意义。

**骆日弓：**我不认同安倍讲话得分，但同意您对中国的反应需要拔高的看法。简单地说，南京屠城、731部队之类和反殖民无关，与反人类有关。安倍的反殖民论述漏洞百出。

**肖自强：**我没有说南京屠杀有反殖民意义。

**田改伟：**日本脱亚入欧怎么看都不是反殖民的，世界反殖民浪潮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事情了，但日本的世界目标一战前就确立了。安倍论述明显是在拉进与第三世界尤其与亚洲的关系。

**张晨：**反帝反封建是民主革命的任务，明治时代日本就完成了。

**刘晨光：**同意张晨兄。日本有过反殖，但把后来帝国侵略说成反殖是洗地。

**高粱：**日本反殖民是幌子，挤走英美势力，独霸东亚是真。美国对日施压也是同一目的，日本发疯，才把美逼上和中国结盟之路，美赞赏安倍讲话，也是为眼前遏华的实用主义。

人民大学张晨：即使站在东亚复兴的大局上，也要区别王道霸道有不同。

**程碧波：**日本如果是反殖，德国、英国、美国、意大利都可以说自己反殖，它们若不干仗，西方殖民地哪那么容易丢掉。

**程亚文：**实际上，安倍所谈，尤其是其中的历史观点，都没有超出1995年日本历史研究委员会的讨论，后来汇编成了《大东亚战争的总结》一书（中国的新华出版社1997年翻译出版）。此书有两个基本看法：一是日本兼具解放者和侵略者双重角色；二是“流氓同罪论”，即日本的行为与当年美英德法等国无异，乃是流氓之间争夺势力范围的战争。在这样一个论述下，日本右翼的逻辑是：如果美英法等国不被追罪，凭什么追究日本之罪呢？更何况，其他西方国家都仅是侵略殖民者，而日本还扮演了解放者角色呢，在道义上比美英日等国还要高出，那就更没有理由让这些国家对日本进行战后审判了。

**骆日弓：**亚文兄说的是，安倍一直被日本右翼寄予重写历史的厚望。

**程亚文：**日本前期扮演了反殖民的解放者角色，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这里应该区分日本思想者的想法与日本作为一个国家的实际作为，就前者来说，受传统“中华”主义影响，不少日本右翼如犬养毅等人，确实在一定时间有与亚洲共沉浮的思想，但日本对外殖民，是从明知维新就开始了。“征韩论”是什么时候提出的，又为什么诱发西南战争？所以从实际作为论，哪有什么“反殖民”！

**骆日弓：**朝鲜半岛、台湾、冲绳，这些都是小学生都知道的殖民地。打着反殖民的旗号搞殖民侵略，这种说辞解释力很弱。安倍去捧起这副烂膏药，在国际上是走不远的。当然，日本真要和德国一样，到处下跪谢罪，和平崛起，那才可怕。

**程亚文：**明白自强兄的担忧！对历史的解读自然影响到对现实的理解。安倍的讲话如果不加反驳，中国就会被塑造成另一个百年前的日本。所以，一要尽力还原历史本相，以防中国无辜中枪，二是对历史要做更多维度解读，也是防止中国无意间步入当年日本覆辙。我觉得自强兄非常敏锐，给我们提出的问题很好！

目前对那段历史的解读，我觉得在这两个方面都很欠缺：一是还原日本当年的经济社会处境和思想状态，二是亚洲的区域格局。就此而言，我不赞同日本又回到军国主义的说法，重新武装与军国主义是两码事。

日本民众也对安倍表示不满

**骆日弓：**日本左派学者对日本当年大财阀的一些揭露，我觉得非常有价值。这些大财阀并没有受到战败影响，依旧控制着日本的经济命脉。今天日本的重新武装，与军国主义有很大的距离，但我们保持警惕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大财阀的价值观、历史观并没太大变化。此前只是迫于外在压力潜伏爪牙。

**简练：**这方面，有个长期驻日本的作者俞天任写的作品很不错。对于弄明白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的互动，那时的情况和现在的情况都有帮助。推荐《谁在统治着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尤其是20年代到60年代的官僚群体）、《东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今天的日本）。

**夏宇：**是的，俞天任有一套。他研究日本制造业也不错。

**程亚文：**我从《阿信》这部电视剧中，感受到了从日俄战争到上世纪70年代日本的很多东西。那部电视剧，认真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日俄战争及之前甲午战争、之后日本对东亚国家的全面侵略，有其特定背景，那就是东亚的碎片化与日本率先在亚洲实现工业化。

明治维新后日本快速的人口增长、工业化跟不上城市化的速度，以及自我积累式的工业化，严重激化了日本内部矛盾（阿信很小就被卖做童工、日本城市中不时发生“米骚动”等），则强化了这种背景，诱发日本军国主义的产生。在阿信从小到老的年代，日本已由农业国家转变为工业国家、由农民社会转变为市民社会，对外政策的动力也因此发生了重要变化。

很多人都关心日本会不会重新回到军国主义，我觉得在未来相当长时间，要关注的是日本的重新武装而非军国主义，原因就在于过去70年间，日本的社会和经济结构已经本质改变。当年日本要应对人口增长压力，今天则在应对人口减少压力，处理方式肯定不一样的。总体来说，以往的日本是一个主动侵略的国家，而今天的日本则日益保守内向——也就是说志在守住已有的东西（不管应不应该是它的）——包括经济大国地位和已在手中的领土范围等。这种心态的日本，选择重新武装并不奇怪，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危险性，因为守成的心态，是很脆弱敏感的。但东亚和亚洲的区域格局，与70年前已然不同，不再是碎片化的、而是在不断推进区域整合，日本也不再是亚洲唯一的工业化国家，所以对防制日本的重新武装，还是要有信心。

回到安倍的谈话，貌似诚恳实则油猾。中韩等国仍应在历史问题上加强对日交涉，这事关历史正义，也事关现实斗争。但历史问题并不是中日关系的全部，中国要从战略高度驾驭中日关系，也要把以往的日本对外侵略史内化，作为今天中国向全球性大国转变的警醒。“一带一路”倡议正在展现与当年日本式的国家利已主义的显著差别，中国要以向国际理想主义的回归和重构，回应其他国家特别是亚洲国家对中国未来走向的疑虑。在谋划亚洲的长远发展与持久和平时，甚至不妨将日本的安全发展也纳入倡议内容并明白对外宣告，以及设计日本在亚洲安全发展中可能处在的位置与可以扮演的角色。无论中日之间未来会不会发生更加严重的不测事件，“把日本拉回亚洲”，中国都应坚定朝此方向做出努力。

【观察者网余亮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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