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政明：10年，如何从“压成饼”的史料中算出沉重的“抗战伤亡3500万”

（文/观察者网 闻政明）“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屈原的一首《国殇》，写尽对为国捐躯的将士的哀悼之情。现在，“8.15”又要到了，今年恰逢中国人民抗日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高规格的纪念活动、阅兵式、补贴抗战老兵……既是展示中华民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后的腾飞，也是警告日本右翼势力，还是向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中国军民致敬。

各种各样的声音、数字中，有这样一组数字：伤亡3500万，直接经济损失1000亿美元（按1937年币值，下同），间接经济损失5000亿美元。这是为了维护民族尊严所付出的巨大民族牺牲，是中国人民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所做的巨大贡献，不应被忘记，也不应被抹杀。

历时10年的最新最权威的成果

数据，是历史的抽象，数据的背后，是大量的事实、确凿的证据，是无数人们的惨痛记忆和血泪控诉。

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里，这样写道：“日本侵华：（1931－1945）中国伤亡3500万人，经济损失5000亿美元”。1998年11月，国家主席江泽民访日期间，在早稻田大学演讲时说：“20世纪30年代开始，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致使中国军民3500万人伤亡，经济损失6000亿美元以上，这场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民族灾难，也使日本人民深受其害。”

人教版全日制高中大纲教材 《中国近代现代史》下册(必修) 中的记载

但是这个“伤亡3500万人”的数字，到了某些网站、媒体时，竟然变成了“死亡3500万人”。对于日本帝国主义当年的罪行，中国人民、日本人民和世界上一切爱好和平的人民，都不应忘记。但是，要清算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那就要算清楚，而不能是一本糊涂账。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对于抗战八年的人员伤亡统计数字，是“伤亡1173万人”。1946年底，国民政府抗战赔偿委员会作出的《中国责令日本赔偿损失之说贴》指出，战争时期我国沦陷区有26省1500余县市，面积600余万平方公里，人民受战争损害者至少在2亿人以上。“自1937年7月7日至战争结束，我军伤亡331万多人，人民伤亡842万多人，因逃避战火，流离颠沛，冻饿疾病而死伤者不可胜计。”

这一统计从1944年就开始，前后进行了三年，主要来源是国民政府和日伪政权的资料。1947年5月召开的“第四届国民参政会第三次大会”期间，行政院赔偿委员会提出的工作报告对1946的抗战伤亡人员总数进行了修订，增加到1278万4974人。

1949年之后，新中国政府对国民政府的上述数据进行了修正，因为这个数字不包括东北、台湾、海外华侨所受1000多万军民伤亡损害。此外，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以前中国的损失未予计算；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所受损失也不在内。经过中国历史学家多年研究考证、计算得出，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伤亡共3500多万人（1995年统计的最低限），中国损失财产及战争消耗达5600余亿美元。

其实，这一表述已经从历任最高领导人口中说出，并且已写入历史教科书，然而由于不区分死难者和伤者，也遭受过质疑。就像日本右翼质疑“南京大屠杀遇难者30万人”，他们非要说是20万甚至更少，我们固然可以用“难道20万不是屠杀吗”来堵住他们的嘴，但如果有可能，谁不希望见到一个权威准确的数据呢？

这份工作终究还是有人做的。从2004年10月开始，中央党史研究室组织全国党史部门和其他部门单位的有关人员，开始对“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进行大规模的调研。

为什么搞这个调研？中央党史研究室原副主任李忠杰曾表示，中华民族在那场战争当中所遭受的灾难是一个巨大的历史事件，是中国人民难以忘怀的一个巨大伤疤。作为历史工作者，有责任也有权利把这样的灾难完整、准确、如实地记载下来，这是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对伤亡的同胞们负责，也是对子孙后代负责。子孙后代如果问起当年我们到底受了多大伤害，我们到底死了多少人，我们到底遭受了多大损失，如果说不清楚，我们何以对得起我们的子孙。另外，也是对国际社会负责。当年的反法西斯战争，中国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法西斯势力对人类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们有责任把这样一种实际的情况告诉世人。

这一调研历时10年，先后有60万人参与，主要方式是查阅和搜集各种档案文献、当年的报刊资料及多年研究的成果；对一些重大、特殊的事件，走访当事人、知情人和有关研究人员，记录证词证言，有条件的还进行司法公证。调查从省、市、县一直深入到乡镇甚至村一级。一些重要的涉及多个地方的专题，如劳工、细菌战、化学战、“慰安妇”、难民、华侨等，则组织有关专家进行调研。还有多个查档小组分赴美国、俄罗斯、日本等国搜集资料。另有17个省区市的课题组前往台湾查档，得到了台湾有关机构和人员的支持帮助。

10年辛苦，终于在抗战胜利70周年到来之际收获了成果。近期，“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工程的第二批成果已经由中共党史出版社陆续正式出版。

调研成果编纂成《抗战时期中国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丛书》，分为A、B两个系列，总数将达到300本左右。每本调研成果大致包括调研报告、档案文献资料、口述资料、专题、大事记等若干部分，着重概述日本军国主义的具体罪行。其他部分均为翔实、确凿、具体的原始档案和有关资料，包括证人证词、照片等等。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取得重大成果 调研丛书开始分批出版

第一批调研成果已于2014年9月正式出版，共5类46册，包括12本省卷，即北京、天津、内蒙、浙江、江西、安徽、河南、湖北、广东、广西、甘肃，第二批也包括12本省卷：即辽宁、上海、福建、湖南、海南、四川、贵州、云南、陕西、青海、宁夏、新疆。第二批丛书还包括4本专题成果，即《日本侵华细菌战研究报告》、《抗战期间中国劳工伤亡调查》、《抗战时期海外华侨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抗日战争中国军队伤亡调查》。此外还有中央档案馆编纂的《抗战时期解放区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档案选编》，该书全部选自中央档案馆保存的抗日战争时期各解放区的原始档案，绝大部分是第一次公开出版。接下来还将出版的第三批“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成果。

从“压成饼”的史料发掘数据

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遭受了巨大伤亡和财产损失，如果在60年前、70年前就进行大规模的调查，那会方便得多，事情刚刚发生，很多当事人都健在。但由于种种原因，当时虽然做了一些调查，但没有做到底，不够系统、全面。

1947年5月，“第四届国民参政会第三次大会”召开，国民政府行政院赔偿委员会提出的工作报告：军人作战伤亡322万7926人，军人因病死亡42万2479人，平民伤亡 913万4569人，总计人口伤亡 1278万4974人。

国民政府1947年的数字，比前文提到1946年的数字，增加了105万人，主要是在平民伤亡数字，增加了71万多人。1947年的军人伤亡数字比1946年减少，但是增加了“军人因病死亡42万2479人”。

通过上述数字可以看出，国民政府还是组织过比一些调研，也留下了比较丰富的档案。但是因为几十年积压，没有很好地整理，按李忠杰的话说，有的资料都“压成饼”了。

国民政府的一些档案非常仔细，比如说某个人受伤了，他口述受伤的情况很详细，甚至受伤的部位，在手臂的什么地方，都很清楚，有的还附有草图在上面，确实证据确凿。

目前尚未有国民政府公布的平民死亡的具体数字，这就给后人带来一些尴尬。日本有一些试图淡化侵略史的右翼势力老是说，你们如果说伤亡，你们提供名单啊。这番攻讦虽然恶意，但是副符合国际社会的惯例，就是说伤亡情况最好是提供到名单。

但是，提供当年的名单对中国来说是比较复杂的，因为当年中国对死亡者的档案记录不是那么严格、那么完整，而且加上国民政府松弛的基层控制力和战争带来的混乱，几乎拿不出像样的名单。

现在，共产党正在把这一课补上。在此次调研当中，山东省就把全省在抗战期间死难者的名录全部整理出了14本。

在山东省，调查团队从省、市、县成立有关的机构，一层一层调研，走访70岁以上（即1937年全国性抗战爆发以前出生）的老人500万。而山东全省70岁以上的老人有600多万，因为有的是山区，日军当时没去过，就排除掉，还有一些老人当时不能讲话也没有去调研，最后仅证言证词就有79万份。

山东省百县（市、区）抗日战争时期死难者名录

调查团队原来是准统计山东全部伤亡名单，为了保证确凿无疑，非常准确，最后确定山东省100个县区死难者名录，包括姓名、籍贯、殉难地点、时间等几个基本要素。这一套书完全就是名单，这项工作相当不易。比如人的姓名，中国人的姓名有的是很正规的名字，有的是小名，有的是去世了，家里没人了怎么办？调查组就组织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开会回忆，比如某某家有一个孩子怎么死的。以后，还会统计各个省份的，这项工作如果能够完成，无疑将是伟大的成就。

部分日本右翼势力老是在“南京大屠杀”这个问题上和中国较劲，我们知道日本侵略者制造的惨案绝不仅仅是一个南京大屠杀，调查团队在全国收集整理了一次性平民伤亡800人以上的惨案173个，把每一个惨案的整个过程如实记录下来，并附上各种各样的档案材料，当事人、知情人等证人的证言、证词，非常系统，非常准确。在第一批46本成果中，有一个就是《抗日战争时期全国重大惨案》 汇编，一共有12本。

要摒弃“比惨”逻辑

近年来，随着大陆方面对国民党抗战的研究越来越多，给抗战老兵的待遇也逐渐提高，一股“翻案风”滋长起来，媒体新发现的国军抗战老兵也越来越年轻，事迹也越来越离奇。再加上《50/60/70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这些历史》之类的谣言贴的泛滥，加上一些人的“小心思”，国民党军队正在从重要贡献变成唯一主力，“国军死亡330万”就是他们的最常用的论据。如前文所提，这也是把伤亡人数当做死亡人数的典型。（详情请看观察者网专题《抗战十大谣言》）

那么，问题来了，比较战果不是应该比较歼敌和俘敌人数、收复国土面积什么的么？什么时候变成“比惨”了的？

在抗战伤亡人数上，也有人这样认为，把死难者人数或者伤亡人数与反法西斯贡献简单划上等号，以为中国和苏联一样，人员伤亡越多，就是抗击法西斯越坚决、对反法西斯战争贡献越大。虽然人员牺牲最多的苏联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做出了杰出贡献，但是不意味着牺牲大就贡献大，犹太人在二战前后，被德国法西斯屠杀六百万人，可是犹太人对世界反法西斯的贡献该怎么算？总不能把美国的犹太财团算到这里吧？相反，美国在二战中死难者不到三十万，谁有能质疑美国不是世界反法西斯主力呢？

另外，中国的平民死亡数字还是有些尴尬。抗战中的“死难者”人数并不等于侵华日军直接杀死的人数。抗战中中国平民的死难者，其中一部分，是死于中国人自己手里。例如，1938年6月，国民政府为阻挡日军进攻，在黄河花园口决堤，造成水灾，致使89.3万中国平民死亡。又如，国民政府征集抗日军队时，大肆抓壮丁，虐待迫害壮丁，致使还没有走上抗日战场的壮丁，死亡上百万人之多。当然，这部分责任在“果粉”眼中都是轻描淡写的，甚至扣上一顶民族大义的帽子来为国府脱责。

现在还是有一些声音，质疑中国战场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作用。有西方“新生代中国通”之称的牛津大学教授米特（Rana Mitter）所撰写的《中国，被遗忘的盟友：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战争全史》一书，自2013年9月上市以来，曾连续数月雄踞亚马逊“历史•中国”畅销图书的榜首。该书以一个西方人的视角观察中国抗战，指出中国抗战在西方世界是被忽视和遗忘的，中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西方对中国的评价仍然不够公道。尽管众多名人及知名媒体都为其折服，更得到了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撰文力荐，不过其显然难以从根本上改变西方一直以来对于二战东方战场的固有印象。

拉纳•米特（Rana Mitter），牛津大学最年轻的终身教授，牛津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

英国版题为《中日战争》，美国版和中文版都是《被遗忘的盟友》

还是得看一下数据，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中国战场是抗击日本法西斯的唯一战场，拖住和抗击日本陆军总兵力的80%，最高时达到94%。从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到1943年冬，日本在中国的陆军占据总数的50%以上，最高达到69%。

从战争规模看，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区总面积2200万平方公里，中国占600余万；日、德、意三国法西斯军队1110万人，中国抗击日军240万人。

从战争成果看，中国战场抗击日军的大小战斗有16.5万余次，歼敌150万，占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亡人数的70%。这一数字比亚洲及太平洋战场上由20多个国家共同消灭的日本侵略者还要多得多。

这些事实是我们可以挺起腰杆说中国战场为世界反法西斯战胜做出巨大贡献的理由，而不是中国的伤亡人数占世界的三分之一。

在谴责日本法西斯罪行时，曾经蒙受沉重损失的中国人民，有些感情用事是难免的。但是，八年抗战中国死难者人数，是一个沉痛的历史事实。对于历史资料的统计，我们需要理性和客观。但是爱国和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决不能依靠煽情来维持，难道把中国死难者的数字说的越高，就越爱国吗？就越暴露日本军国主义野蛮吗？显然不是，这减少的是我们的可信力，只能给那些图谋为日本军国主义翻案、粉饰历史的右翼分子找到口实。

话还是要说回来，抗日战争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民族保卫战，国共两党联手御侮，许多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付出了重大的民族牺牲。但是竟然有人拿“国民党军死亡人数比共军多”来作为夸耀国民党的资本，这就有些幼稚乃至不尊重国军将士了。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守住国土，没有保护住国民，能以死得多证明成绩大吗？为民族独立的每一个牺牲固然都值得尊敬，但是因为国民党及其军队无能而导致死伤甚众，和广大平民的伤亡，这种无谓的牺牲，国民党和国民政府难辞其咎，更不应该成为一些人试图翻案的“人血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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