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土耳其大选，能否化解“东突”问题

作为2013年以来土耳其“大选三部曲”的最后一章，相较于之前的“地方选举”和“总统选举”，2015年6月7日的“议会大选”意义更加重大，影响也可能更加深远。对于土耳其政治走向来说，此次大选将不仅仅选出未来数年的执政联盟并且决定政党力量对比格局，还可能会进一步改变土耳其国内总统-总理之间的传统关系，甚至会决定未来土耳其国内敏感问题如库尔德问题和对外问题的走向，因此其重要性值得我们更多地关注和讨论。

土耳其大选，街上挂满了宣传标语

大总统-小总理？

根据土耳其选举法，议员由全民直选产生，四年一届，得票率达到33%以上的政党可以单独组阁执政，得票率不足10%的政党不能进入议会。如果没有一个政党得票率达到33%，将由得票率最高的政党首先寻求与其他政党组建联合政府。从当前的民调来看，“正义与发展党”（以下简称“正发党”）的支持率继续领跑，获得大选胜利也并没有多大困难。其实外界对于此次土耳其最直观的关切，就是此次选举过后执政“正发党”能否扩大自己在议会中的多数席位，从而推动土耳其宪法的修订。当然，这样的担忧其实已经说明了外界对此次土耳其大选结果的某些“预判”，即“正发党”将继续保持议会第一大党的优势，只不过差别在于“有多大”而已。

尽管“正发党”的创始人埃尔多安已经卸任总理，并且退居幕后，但他长期以来仍然是土耳其国内的政治力量中心。从2002年带领“正发党”赢得大选以来，埃尔多安已经成功连续执政了十多年。在过去十多年间，埃尔多安先后击败了土耳其国内的军队势力、倡导自由化的世俗自由势力和费图拉·居兰影响下的司法势力，此外他还参与了与库尔德工人党的谈判，极大削弱了该组织在土耳其南部和东部的活动力量，并且摆平了“正发党”内部前总统居尔的力量，力主“书生政客”达武特奥卢接替自己担任政府总理和“正发党”党首职务。可以说，当前在土耳其国内，埃尔多安所代表的政治力量和其巨大的影响力无人可敌。

权力总是具有极大的诱惑性，当政多年的埃尔多安也同样无法拒绝这样的魅力。事实上，在担任总理时期，埃尔多安就已经为自己规划了未来的总统远景。2007年仍然担任总理职务和“正发党”党首的埃尔多安就力推举行全民公决修宪，这项宪法修正案将现行的议会选举总统制改为全民直选；总统任期由7年降至5年，可以连任一届。由此总统选举也就不再依赖于复杂的议会政治斗争，并且“有权否决法案，有权解散议会、重新举行选举”，其重要性也就大大增强。

2014年之前的总统-总理关系中，总理居于强势地位。尽管当时的总统也由同样来自“正发党”的居尔担任，而且当时还有不少分析认为居尔-埃尔多安会和俄罗斯的“普京-梅德梅杰夫”组合一样，总统总理换着来，但随着2014年埃尔多安接替自己“正发党”的“老同志”、土耳其的“老总统”居尔担任新总统，埃尔多安并没有再给予居尔实质性的职务，而是自己全面安排了“正发党”内部的重大事务，居尔被“晾在一边”不得不退隐，而资历尚浅的达武特奥卢被提升为党首。在此之后，埃尔多安所在的总统府就成为了土耳其国内新的权力中心，而达武特奥卢的总理府和议会也不得不在埃尔多安的权力影子下运行。

尽管埃尔多安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最高领导人，但仍然需要通过修改宪法来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权力。土耳其议会一共有550个席位，普遍认为此次“正发党”的目标在330个以上，如果能够达到此目标，那么“正发党”将会以“全民公决”的方式来修改宪法，建立一个“大总统”的政治体系，扩大土耳其的总统权力；而如果“正发党”能够更进一步，获得367（即议会中的三分之二以上）席位，那么就可以不用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来修改宪法，而是直接通过议会投票的方式来修改宪法，建立“大总统”的政治模式。土耳其总理达武特奥卢在一次竞选集会上再次呼吁民众投票给正发党。他说：“这次选举将决定土耳其的命运。你们手中的印章决定着它的命运。在各种威胁面前，我们将采取各种措施保证选举前和选举后的安全。我们不会对威胁和压力妥协。”

土耳其正发党领导人达武特奥卢

土耳其共和人民党领导人克勒奇达洛卢

正发党VS其他党

这次土耳其大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为了其国内“正发党”和“其他党”之间的对决。由于在过去十多年中“正发党”势力太过强大，加之埃尔多安个人魅力和独特的铁腕政策深得不少民心，因此“正发党”的势力已经空前强大，单独的反对派政党和其他在野党无法有效抵抗。在此次大选中，无论是传统的老牌“共和人民党”，还是支持土耳其民族主义的“民族运动党”，亦或是追求宗教保守主义的“幸福党”和“大团结党”，以及左翼的“人民民主党”，都无法汇聚足够的力量同“正发党”相抗衡。

事实上从这次选举的竞选拉票环节就可以看出来，“正发党”在土耳其当前国内政治阵营中的巨大影响力。在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正发党”的选举阵势最大，从伊斯坦布尔的“阿塔图克国际机场”到老城区法提赫区的沿途，到处都是“正发党”领导人达武特奥卢的肖像和竞选口号，只有在角落里才能看到“共和人民党”领导人凯马尔（Kemal Kılıçdaroğlu）、民族主义运动党领袖巴赫切利（Devlet Bahçeli）和“人民民主党”领导人德米尔塔什（Selahattin Demirtaş）的肖像。打开电视，各类新闻中也都是先播放达武特奥卢和“正发党”的竞选活动，随后再播放其他政党的竞选活动。

其实在过去的数次选举中，无论是埃尔多安还是达武特奥卢，其领导的“正发党”竞选过程多被其他政党指责为“作弊”。过去数年里，这类指责大概有以下几类，即垄断媒体，打击异己媒体报道，买通大型媒体单位多做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宣传；通过贿赂地方尤其是土耳其中部和南部的地方大家族和大人物，来获得更多的选票；非法获取竞选资金，并且同一些非法组织相互勾结，操纵某些地方的选举；此外还利用执政党的地位，要求一些机关和政府单位的职员必须投“正发党”的票等等。

选举街景

当然，在过去数年中，最致命的指责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指责埃尔多安和其他“正发党”高层利用职务之便，牟取非法利益。从2013年开始，这类指责就开始不断出现，冲击着埃尔多安自我标榜的“干净先生”形象。不过无论是“洗钱”丑闻，还是他儿子“非法牟利”的报道，都被埃尔多安和“正发党”高层予以规避，而且在随后的选举中，埃尔多安也不断获得胜利，继续执政土耳其政府。

另一个指责是认为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执政历程“撕裂了土耳其社会”。在过去数年中，埃尔多安推崇的“伊斯兰化”和“新奥斯曼主义”（西方学界的定义），以及2014年叙利亚内战影响下土耳其国内日益敏感的“库尔德问题”，都将土耳其国内世俗-宗教-民族矛盾暴露出来。无论是2013年6月的骚乱事件，还是随后的土耳其南部和东部频发的抗议示威，都显示出土耳其国内的政治脆弱和社会裂痕。

尽管存在着诸多裂痕，但从当前看，仍然只有“正发党”能够有效地弥合诸多矛盾。一方面“正发党”经过十多年的执政，对于土耳其国内政治和社会走向有着较好的把握；另一方面，“正发党”是当前土耳其国内唯一能够震慑军队-司法-宗教-民族主义等各类力量的政治势力，并且游走于各类势力之间，平衡好国内的各类关系。所以无论其他政党再多攻击和指责，“正发党”仍然是土耳其未来最有影响力和最强大的政治力量。

选民在投票

土耳其共和人民党领导人克勒奇达洛卢

土耳其对外政策变数与中土关系

尽管在过去数年中，执政的“正发党”支持率有所下降，但仍然在土耳其国内具有极高的支持率和极大的政治优势。这种优势首先得益于“正发党”在过去十多年间执政中土耳其快速发展的政治和经济实力。十多年前的土耳其仍然只是欧盟之外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国，其政治身份也往往犹犹豫豫地徘徊于欧洲和中东之间，努力融入欧盟却屡屡碰壁；在同美国关系上，土耳其更多采取追随态度，并不过多公开同美国发生冲突和矛盾；在地区事务上，土耳其低调隐藏自己的影响力，在敏感问题上保持谨慎态度。当时的土耳其，更多奉行一种息事宁人的外交姿态，不愿意过多介入到对外纷争之中。

然而十多年之后，土耳其的地区形象和对外政策发生了巨大甚至根本性的变化。首先土耳其已经从欧盟身边的“小尾巴”转变为了自主独立之国，不再苛求加入欧盟，而是逐渐塑造自己“伊斯兰”和“中东”的身份；在同其他地区国家尤其是伊斯兰世界关系上，不少调查显示土耳其领导人埃尔多安被很多阿拉伯国家的百姓奉为“领导人模范”，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伊拉克内战、埃及动乱和巴以问题中的作用也日益显著，其影响力在很多方面甚至超过了传统的埃及和沙特等中东阿拉伯强国。在同美国关系方面，土耳其也更加大胆地批评美国的中东政策，而且越来越独立自主的追求自己的身份建构。笔者接触到的不少土耳其“正发党”支持者都认为，土耳其越来越大胆地追求地区大国身份离不开埃尔多安，不少老百姓认为：“十多年前，土耳其的发展离不开西方援助，那时候我们土耳其向西方要几百万美元贷款，他们就对我们指手画脚地说这说那……但是今天，我们也变得强大了，这才是土耳其，这才是安纳托利亚。”

其实过去十多年来，在“正发党”和埃尔多安执政的影响下，土耳其国民的身份定位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根据笔者看到的一份土耳其高校研究报告显示，土耳其国民的身份认同逐渐“伊斯兰化”，认为土耳其是“中东大国”和“中东领导国家”的比例增长快速，支持在对外政策上更加“积极主动”的人也不断增多。在此背景下，伴随着不断增长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土耳其未来也必然会在地区事务上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土耳其一片选举景象

当然，对于中国来说，最为关心的恐怕仍然是土耳其和“东突”运动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土耳其作为“东突”运动的一个“大本营”，在过去数十年间一直对“一个中国”的政策阳奉阴违，虽然历届土耳其领导人都信誓旦旦地强调“不支持东突”，但在实际操作中又往往通过各种手段，利用各类非官方机构直接或者间接地帮助各类“东突”团体开展活动。就本届“正发党”政府来说，过去的十多年间，“东突”问题也一直是其领导下的土耳其政府和中国之间的一个巨大矛盾。

当前土耳其国内的形势，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无论未来谁当政，无论未来何种政治力量上台，“东突”都将继续成为阻碍中国-土耳其关系发展的重要屏障。无论是相关的“东突”新闻还是各类“东突”议题的研讨会议，都会得到土耳其普通民众的同情和支持。当前“东突”在土耳其国内舆论中的身份被表述为“突厥人种”“伊斯兰”“少数群体”“受压迫的自由派”等，因此在当前各类政治力量的话语中都可以自由适用。在“正发党”的话语表达中，“东突”可以被视为“伊斯兰”性质的“突厥人种”，而在“人民民主党”和“共和人民党”的表述中，“东突”又被突出了“少数群体”和“受压迫的自由派”的一面，在极右翼的“民族运动党”和宗教政党“大团结党”表述中，“东突”团体又分别被突出为“突厥人种”和“伊斯兰”性质。因此无论是“正发党”还是“反正发党”的其他党团，对于“东突”都有着极大的同情和支持。

作为中东世界的“民主样板”和少数政治安定国家之一，日益强大的土耳其对于地区和国际秩序的影响也必将更加深远。此次选举对未来土耳其国内权力结构意义重大，因此格外引人瞩目。从当前各派关系来看，埃尔多安和达武特奥卢领衔的“正发党”尽管在过去数年里屡次受到挑战，但是势力仍盛。经济快速发展下土耳其国内社会身份的新特点也决定了土耳其未来仍然会继续奉行积极主动的外交政策，中国和土耳其之间对于“疆独”等敏感议题的争议，也仍然会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