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零合约——英国劳工的梦魇

43岁的Sally，驮着一具疲惫松垮的皮囊走在游行队伍之中。最近几年，这类由“People’s assembly （人民集会）”组织的，反对福利缩减和争取劳工权力的游行，大大小小，遍布英国市镇，几乎从未间断。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Sally，并不是一个热衷于街头运动的女人，她只是某清洁公司的一名女工，她在街边的栏杆上看到标明时间和地点的游行告示，思前想后，于是便把“颤颤微微，墙上泥皮般的自己”加了进去。她说：“我只想过稍微好一点的生活，能吃饱穿暖，不用担心交不起房租就好。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太高。像我这样没有学历也没有专长的女人，如果要大房子，SKY TV什么的，世人会说我们太贪心。所以我只想要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你觉得这个要求过分吗？”

Sally的工资是每小时8英镑，虽然高于英国21岁以上公民最低收入（每小时6.5英镑），她却“从来都没有给自己和孩子们买过一件新衣服，内衣到外套全在慈善店（Charity shop，专卖募捐旧衣和二手生活用品的慈善机构）里淘；从来都没有积蓄，从来都没有余钱带孩子们度假……最困难的时候，试过到食物银行（Food bank，为穷人免费发放食物的慈善机构）排队领面包和罐头”——这是为什么呢？

最近几年，这类由“People’s assembly ”组织的，反对福利缩减和争取劳工权力的游行，遍布英国市镇，几乎从未间断

原来，Sally和她所属的清洁公司签订的，是一种叫“零合约”的工种。所谓“零合约”，和“临时工”类似，没工时待工，有工时开工，工作时间不分节假日，必须随叫随到，工资按小时计，做一个小时就拿一个小时的钱，一整天都没活干时就分文无收，此外，没有任何津贴，劳工保险或年终奖金。表面上看，零合约工的待遇并不差：假设Sally每天做满8个小时，每个月工作22天，每年就能挣到17760英镑。这个数字对最近要将年薪上调10%，并争取达到74000英镑的英国议员来说，也许如一粒花生米般微不足道，但对于房租每月500英镑且拖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Sally来说，这就是她一家三口的保命钱。

然而以上只是假设，现实中的Sally连17760的一半也挣不到。她所属的清洁公司会在不同地段设置数名 “零合约工”（反正不用付底薪），只有Sally所处的地段正好需要人手的时候，她才会被叫上，所以不要说一天有8个小时，就是5个小时，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么不开工的时候，不是可以睡大觉吗？

“你睡得着吗？每隔10分钟就得看一下手机，以免错过了开工的短信；周末哪也不敢去，因为很可能会有工开；有病也不敢推却，推一两次，人家就再也不找你了……”Sally无奈地说道。

五年前，因为自动售票机的大量启用，Sally失去了售票员的工作，此后便卷入了“零合约”的梦魇。

“但凡我能力所及的工作，几乎都是零合约。比如在Morrison（莫里森超市）打杂，零合约；在Poundland（一英镑店）做收银员，零合约；在麦当劳端盘子，零合约；在Sports Direct（运动用品大型连锁店）做促销员，零合约；在星巴克卖咖啡，零合约……我真不明白，如果是一间家庭经营的小洗衣店，生意一般，偶尔接个大单，人手不够，只好临时请个帮工——如果是那样也就算了，为什么很多启用零合约工的，都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大公司呢？”Sally愤愤不平地质问道。

谁可以回答Sally的问题呢？麦当劳90%的工人是零合约工。在英国，同样钟情于零合约工的，还有Burger King, Subway等连锁快餐店；Sports Direct也雇佣着90%的零合约工；2013年冒出偷税丑闻的星巴克，当年仅英国本地的营业额就高达3亿英镑，税金不到1%，却仍然“没有能力”和工人们签长期合约，给他们发像样的工资……（资料来源：英国青年劳工战斗网“Youth fight for Jobs”）。可见，“经济萧条，大公司请不起合同工”并不是结症所在。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Sally的情景，我俩同时加入了剑桥本地的一个妇女权益小组，她正巧坐在我的旁边。她看上去无比焦虑，像一只担心被淘汰的旧手机，总是处在一种惶惶不安的待机状态。她希望妇女权益组织能帮助她，说服政府取缔零合约。然而在一个以自由竞争为本质的劳工市场，在几百人疯抢一份合同工的现实面前，国家政策是否能与庞大而顽固，且如有机体般自我繁殖变异的体制抗衡，仍是一个需要数代人前仆后继的难题。

像Sally那样因为“零合约”而活得支离破碎的女人，充满了我们的世界。在英国，目前有697000名零合约工（BBC.2015.4）；其中女性占55%；在所有零合约的女性当中，48%达不到她们心目中理想的一天8个小时的标准；在伦敦，低收入女性中32%属于零合约工（Survation.com）。英国The work and Pensions Secretary（劳动秘书长）Duncan Smith认为，“零合约”其实很不错，劳工们可以更灵活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如果有人对“零合约”不满意，那就干脆把这个词改成“灵活合约（Flexible hours contract）好了（《独立报》2015.4.17）——他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如果桌腿也可以易名“火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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