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王家增“以绘画反思大工业梦想”:解决问题是政府的事
出生于辽宁沈阳铁西区的王家增,现在是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年少时,一本《工农兵画选》曾让喜欢绘画的王家增废寝忘食。八十年代,王家增接了母亲的班,成为铁西区超大型工厂中的一名工人。从水暖工、钳工到锅炉工…… “17岁的心灵无法感知和理解大工业背景下人的渺小和伟大,充溢内心的只有无边的恐惧和逃离的强烈欲望。”四次高考,24岁时王家增考取鲁迅美术学院版画系,肉身逃离铁西区。

王家增
笔却从没离开。从《车间》到《工厂日记》——铁西区的街道、工厂、铁柜、工人将王家增从沈阳一路送到北京。近日,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孙丹采访时,他再次谈到自己的创作与工厂经历,还谈到对高铁、动车设计风格的看法:“我们现在设计高铁、动车,都是一样的流线形,其实过去火车的造型很美,我们能否把过去火车造型结合今天的技术,让它外形特别好看,速度又很快?越看老的火车造型越像艺术品,反而现代这种流线性的火车就变成像快餐文化的东西。”“盒子”是王家增常用的意象,表达了画家对工业化时代人之处境的看法。王家增说,“解决问题是政府的事,反映问题是艺术家的事。”

《工厂日记》15号
以下为澎湃新闻报道:
“解决问题是政府的事,反映问题是艺术家的事。”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王家增一直将创作眼光聚焦于城市变迁,他告诉澎湃新闻,在城市快速发展中的过度建设、资源过度开采造成的工厂废墟、环境污染、交通拥堵已经成为抹不去的城市伤痕,他希望用一种现实批判的眼光通过画面对人们所经历的那种大工业梦想进行反省。
2月初,“城迹—王家增作品展”在北京国际金融博物馆举行。
从系列作品《铁盒子里的人》到《工业日记》,再到《城迹》,王家增用画笔记录下从大工业时代到城镇化下的“城市变迁”。

《城迹》之一
在他的作品中,不仅能看见城市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留下的痕迹,也能感受到城市作为一个记忆载体,对居住其间的人们带来的影响。
“我小时候就生活在工业区,感触很深,很多惊心场面留在记忆里。”王家增聊起作品创作的缘由,表示还是从生活出发,找出问题,再用艺术作品的形式表达出去。
经历是创作之源
1963年,王家增出生于辽宁沈阳铁西区一个工人家庭,这个素有“东方鲁尔”之称的工业基地区域见证了城市工业化进程和变迁。
“生活在那个环境当中,画的就跟那个有点儿关系。”王家增坦言,艺术家应该画自己熟悉的东西。
在王家增小时候,工厂便是他生活的全部背景:每日听着机器的轰鸣声,震得屋子都在抖;看着巨大的机器面前,工人渺小灰蒙的身影……16岁时,他接棒母亲的工作,进入当时铁西区铝材厂做事。
庞然大物般的机器、滚烫的钢水、统一的生活模式和服装、压抑的环境……一切都令年少的王家增感到恐惧,“那段记忆太深刻了,很想逃离这个环境。”
而当时唯一能逃离的方法,就是考学。王家增从小喜欢绘画,之后不断看书、复习、画画,在1987年考上了鲁迅美术学院版画专业。
在鲁美学习时,王家增也曾去西北等地采风,可总觉得创作出来的东西不生动。“采风时发现,景虽美,但没法走进心里。”
于是,他决定找回自己熟悉的内容,从工业、城市和人的关系入手创作,“有些人画了一辈子画,不知道自己是谁。今天学这个,明天学那个。我画的东西跟别人不太一样,因为生活感受、经历太深了,包括受西方表现主义绘画的影响也比较深,正好跟这个题材比较吻合。”
早期作品都与“盒子”有关,王家增将过去工厂中的垃圾箱比喻成禁锢人的各种“盒子”。画面中,你会看到一个人或多个人身处铁盒,皆神情呆滞、服装相同,画面完全被阴郁笼罩。这便是《铁盒子里的人》系列作品。

一直以来,王家增都在关注城市变迁的景观,并以表现主义的方式进行表达。此次画展的新作延续了之前创作的线索,但出现了一些新变化。
近来,他主要专注于工业场景的刻画;现在,则开始关注城镇化带来的变化,人物在画面中的位置和比重都弱化了。“在这个庞大的工业社会体系中,人的存在是虚幻的。”王家增说。
随着城市变迁,王家增在作品中用“盒子”传达的意思也在变化着,“其实,我们生命的整个状态都在‘盒子’里,这是有形的‘盒子’。但还有一种无形的‘盒子’,比如我们生下来就被束缚住了,这种束缚可能是看不到的。”
在王家增看来,在精神上的束缚也是对人性的束缚,对于艺术家而言,不能因此被束缚住,因为创作不单纯是绘画技巧好,还要有自己的思想。
“手头功夫好,只是画匠。要有所思所想,才是艺术家应该做的事情。”正因如此,王家增常笑言,自己虽没有能力解决社会存在的问题,但会在画中反映出来。
教育不应有边界
平日里,除了进行作品创作之外,王家增还是人大艺术学院的一名老师。
当年从鲁美毕业后,王家增于1992年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读研,之后回到鲁美任职。2012年时,调入人大艺术学院。
“王老师对学生都很好,为我们着想,拓宽了很多想法。”一位王家增在人大带的学生告诉澎湃新闻,自己想问题包括对待生活的观点都变宽了。
对于王家增而言,艺术是自由的,不应受某种形式、制度限制,因此,在这个领域所需要的人才应该也是综合性的。
然而,现实往往并不乐观。
“就绘画领域来说,我们现在教育体制形成了一个壁垒,各自为阵,也就是油画、版画、雕塑等之间没有人会贯通。”王家增告诉澎湃新闻,18世纪时,像梵高、塞尚等艺术家虽然以油画出名,但也曾做过大量版画;而在德国也有自由艺术工作室,可以宽泛地研究艺术,做到艺术无边界,说是油画或版画都可以。
某个领域、单一的人才可以是小范围的,但艺术家应该是综合性的。
因此,王家增有个想法,就是在学科设计上是否可能打通。“在国外不少美院都是工作室制,有版画工作室、雕塑工作室、石膏工作室、油画工作室等,每个学生根据自己的需要去选择、去学习。希望我们将来有可能打通,比如打通整个绘画系,变成学分制,这样对学生的创造性思维培养很重要。”
其实,在社会上,对于本科教育的争议也从未断绝,推行“通识教育”也是近年不少专家、大学力求推行的。
“本科教育实际上现在来说就是基础教育,那么基础教育让他普遍都要选一选,看他将来适合往哪个方向发展。每个人适合的角度不一样。这样到研究生时,让他深入钻研某一个领域,这对学生发展有好处。”王家增强调着自己的想法,一定要让学生多学一点,眼界宽泛一点,了解国际上整个艺术发展脉络。“比如,我会向他们介绍威尼斯双年展,等等。虽然,现在可能理解不了,但一定要关注。”

对于学生,王家增认为应给予最大能力给他们提供选择和方向;而对于教师自身,他认为要求更高,要具备一定的综合素养,要因材施教。
“传统有必要研究,但齐白石也曾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在打好传统教育的基础下,跳出来,走一条自己的路子,这是王家增希望学生和教师都能做到的,而不是把每个学生都教育成和老师一个模子。
但如何成为大师,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第一个是得有功夫,第二个是得有修养,第三个是最难达到的就是才气。”王家增解释道,可能有的人修养很高,看的书很多,但未必就能画的很好,比如让哲学家来画画,他和艺术家表现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采访中,王家增就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与创作的关系,讲了很多。
对话
澎湃新闻:创作《铁盒子里的人》的想法是怎么出现的?
王家增:我在家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用速写本拿着铅笔来勾草图。开始画时,光是“盒子”,就是工厂装废料的箱子。后来就把人装到里头,看着更直观。但也有人说,这个箱子里头没有人物,可能会更好一些,单纯让人去联想。我也曾画过一批没有人只有箱子的作品。
其实,也就是根据这个想法,加上我在工厂的那段经历,看着工人每天很无奈地工作,包括我自己。我想考学时,要去工会开介绍信,他们不让我走,我们的关系都在那里,实际上就像把自己装在“盒子”里,想走也走不出去。“盒子”就把你套住了、束缚了。
澎湃新闻:是否希望作品让人感受到画面中的什么信息?
王家增:每个观者在观看作品时,反应程度都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每个人经历不一样,他对作品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能否以几幅作品为例,谈谈创作时的想法和传递的观点?
王家增:

这一幅作品我想表现,比如在人们回家时,还有一些酒在酒柜里,有温馨感觉,这也跟家庭有关。但这个柜子在画面里又很孤独,其实这个酒也代表人性的一种东西。酒瓶子可能联想到很多东西,比如人和人的感情,人孤独时要喝酒,高兴时也要喝酒……

这幅画的是整个氛围,画面中的人有自由的、歪的,实际上都是一个符号,可能只是为了点缀画面。主要看画面黑白灰的关系处理,比较讲究。
黑白灰说起来简单,但处理到画面中很难。在我们学画时,老师都不让用黑色,因为没有色相。但我觉得以前教学相对比较保守,现在,我用黑色比较多,因为黑色力量很强。在一幅画里,如果没有黑色、白色,中间层次关系拉不开。

这幅画面中,跟“工厂标签”有关系。现在这种废弃的工厂不存在了,但我们从记忆中还是能掏出来、展示出来。画面中,有一道铁门将工人关在外面。其实在那段工厂时期,有不少人都下岗了,被工厂拒之门外。
我们现在设计高铁、动车,都是一样的流线形,其实过去火车的造型很美,我们能否把过去火车造型结合今天的技术,让它外形特别好看,速度又很快?越看老的火车造型越像艺术品,反而现代这种流线性的火车就变成像快餐文化的东西。
我创作时是根据画面需要点缀几个人而画上去的,描写不是很细,他在里头就是很小的一个点。似乎在说,人面对这种大的工业背景时,非常渺小,可能就像是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
画面中可以看到,在快速工业发展过程中,人的呐喊很微弱。现在经常遇到雾霾、空气污染、交通拥挤等问题,人们显得很渺小,没有话语权,解决不了这些社会问题。
这种直线条也代表现代工厂、铁路、轨道,包括后面工厂的罐子,在画法上有点表现主义的方法。我尽量控制在黑和白之间。在处理黑白灰的关系里,带点节奏。比如有黑的、灰的,后边就是白的;对面是重的,重的里头有亮的,把绘画的语言往里多加一些。有时候静,有时候跳跃。

在现代社会中,可能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但对于个体的内心和精神需求来说,却还是很孤独的一个人。特别是像现在,很多人可能选择“北漂”,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可能工作时会接触很多人,但陪在你身边的只有家里的动物,或只是一张床而已。现在社会和过去不太一样,邻里之间相互之间不太说话,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