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德黑兰，留不住的旧时王谢堂前燕
德黑兰老城。在以诗人Ferdowsi命名的大街中段，道路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路西，英国驻伊朗使馆自2011年11月遭示威者冲击后人去楼空，一片寂静。布局精巧的花园洋房被无限期关闭，成了动物在城市里的乐园。
而在Ferdowsi大街路东，数不尽的饭馆、商铺、金店、钱庄和古董行从主街延伸至小巷。行人和商贩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城市的活力都在这里源源不断地迸发。
Ferdowsi大街中段，左手边是英国使馆，右侧是沿街排列的店铺
无限期关闭的英国使馆
无数的金银币、首饰、古董和各色艺术品在Ferdowsi路东一条名为Manuchehri的小巷周围流通。主宰伊朗古董市场的是犹太人。他们操控着90%以上的古董店，以极娴熟的商业技巧从伊朗国内收购艺术品，又将它们销往世界各地。
Manuchehri小街入口
制裁与封锁挡不住人们对财富和艺术的渴望。凭借精湛的技艺，波斯艺术品在书法、绘画、镶嵌、雕刻等各个领域出类拔萃，自古便在中东地区独占鳌头。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和欧洲市场上的伊朗古董价格始终高居不下。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传统手工艺在伊朗日渐衰落，引发越来越多的收藏者把目光转向上了年纪的波斯艺术品，古董的价位因此被进一步抬高。
在工匠和古董商的小圈子里，人们常常感慨“伊斯兰到了后埃及再无艺术”，庆幸“伊斯兰为波斯文明添加了新的元素”，忧虑“革命后传统手工艺后继无人”。在这样的背景下，Manuchehri刮起了一股强劲的怀旧之风，并直接影响到伊朗国内对艺术品的审美和追求：古董店里，卡扎尔王朝（1794-1925）的绘画、书法和器物被奉为镇店之宝；巴列维时代（1925-79）的钱币、徽章、绘画和文牍被店主摆在显眼位置，成为身份和品味的象征。尽管革命后的伊朗政府强制在旧纸币的国王头像上盖戳以示废止，还是有不少未遭“玷污”的钱币被收藏者保存下来，以高价在古董市场上流通。放眼望去，末代皇帝巴列维的身影遍布Manuchehri的大街小巷，成为众多店家引以为豪的资本。
革命前的200里拉尔纸币，头像是末代国王巴列维
革命后国王的头像被盖戳，标志一个时代就此终止
纸币上不同时期的国王头像
革命前的“狮子与太阳”（Shir-o-Hurshid）国徽同样受到人们的追捧。右前爪持配剑的雄狮，背后衬以冉冉升起的朝阳，这样的图案在1980年以前被赋予波斯民族、王权、什叶派宗教等种种象征意义。革命后，狮子与太阳被“四新月一宝剑”的郁金香国徽取代，郁金香传递对烈士的纪念和哀思，“四新月一宝剑”代表什叶派的五个信条。其组成的图形与阿拉伯语的“真主”一词形状相近，寓意伊斯兰共和国的宗教属性。
如今，卡扎尔和巴列维时期的狮子与太阳军功章在欧美和伊朗市场已炒到数百甚至数千美元。一些收藏者刚一迈进古董行的大门，嘴里便念念不忘“Shir-o-Hurshid”。
狮子与太阳图案的钱币和徽章被商家和顾客推崇，常被制成项链或小饰物出售。
狮子太阳徽章不仅传递了国家和民族认同，单就其工艺而言，也堪称不可多得的艺术品。徽章的中央是瓷质手绘的狮子太阳图案，依不同时期，形象和构图略有不同。外圈一般与国旗的颜色相呼应，采用两绿夹一红的形式作珐琅镶嵌。最外围是银质“星光”，根据角数的不同区分军功等级。图为二等和五等勋章。
这枚巴列维时期的二等功勋章，外围的银质“星光”已残损。店主将中心图章卸下来，又用剩余银两打成银片，已图他用。如今，银片和图章被一位顾客买入。银片溶化后被均匀镶在图章周围，制成了一枚项坠。
在怀旧风的熏陶下，伊朗的艺术品市场不仅充满了前朝气息和复古的审美，也夹杂着人间的辛酸无奈与悲欢离合。有钱人从德黑兰北部的富人区专程赶到老城，带着妻子儿女漫步在Manuchehri的店铺之间，一面寻找装点居室的古董，一面对各种上了年代的瓷器、家具、钟表和绘画评头品足。与此同时，受制裁影响而家业衰颓的中产阶级则拎着大包小包，把捂得严严实实的祖传宝贝带到古董店里，请老板估价、变卖以贴补家用。
小巷里一家经营欧洲艺术品的古董行
手绘书籍、绘画、笔盒、酒具、银器和首饰……展示柜里琳琅满目的艺术品几乎都由顾客主动送上门来，只为变卖以贴补生活所需
一天之中，前来挑选东西的富人屈指可数，过来典当的却川流不息——有时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扛着大件铜器；有时是家庭主妇独自前往，展示手绘的书页和做工考究的杯盘碗碟；有时是孩子陪着年迈的父母，手捧着银制品过来问价。
面对店主的拒收或压价，他们要鼓足勇气一争高下；面对其他前来典当的顾客，这些人要力陈自己的东西如何比别人更有价值，请求老板择优收购。他们通常一开始不满于古董店开出的低价，带着家当在大街小巷四处寻觅。最后又往往无功而返，不得不无奈地达成交易。为生计奔波的人活着不容易，在受西方制裁的伊朗更是如此。
拿着古董等待典当的顾客们
男子扛着刻有狮子太阳徽章的铜壶上门，老板觉得是赝品，坚决不收。他尚未分辩，旁边同样等待典当的大妈递上放大镜和自己带来的一对银盘，叫男顾客“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精品
大妈用她珍藏的“宝物”换来一把里拉尔纸币。这对雕工精良的银盘已有70年历史，如今被留在商店的柜台里，等待下一位买主的到来。
当我们欣赏来自波斯的古董和当地艺术家的精湛技艺时，不该忘记这些艺术品背后的人们和他们的喜怒哀乐。在接下来的几篇文章里，我将以波斯艺术和传统手工艺为主题，向读者讲述那些发生在Manuchehri街巷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