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二十世纪的所有美丽泡沫……与悲歌——评《一步之遥》

在《一步之遥》面前，耍大刀的影评人好像已经全面落败。但故事啊，还远没结束。

王志文扮演的王天王，专事在戏台上卖嘴皮子耍大刀，解读舆论、迎合观众，堪称姜文版的公知大V。他和粉丝你情我愿，吃人血馒头吃出那么精彩的姿势，难怪评论者都说他抢戏姜文葛优。

王天王，戏台上耍大刀的

刚上映那两天，舆论掌握在耍大刀的手里。这个大V说他看不懂，那个大V说姜文情怀癌、太自我。而且这是个追求自由平等的时代啊，人人都有耍大刀的权利，所以除了大V，网民中间“酷评”也不少：“陈凯歌有《无极》，张艺谋有《三枪》，冯小刚有《私人订制》，姜文有《一步之遥》”，“比《让子弹飞》差了100个《匆匆那年》”，还有和马列毛扯一起煞有介事的，不输马走日、项飞田的亢奋台词。滑稽的是，还有人洋洋洒洒抱怨马走日的主持台词太像春晚太没有逼格，竟然没看出来人家就是在戏仿春晚。不仅如此，杂糅春晚、新闻联播、超女选秀、同一首歌的语言，把我们这个世纪的传媒话语风格穷形尽相。

但姜文不含糊，说这些吐槽早在他预料之内，说那些人都在扮演王天王的角色。好像戏里戏外都归他掌握了。

也难怪他有信心，王天王的时代好像刚刚过去，一千万粉丝的大V王都进牢里去了。耍大刀的也知道占不了姜文啥大便宜，趁着刚开始抢上前去，能砍一刀是一刀，然后就没影了。现在是第二波——更加专业、认真的影评人反转舆论。腾讯新闻的说法叫作“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叫好的行家，一边是抱怨看不懂的观众。但格瓦拉网的大数据显示，观众两级分化，80后和女性是观影主力，也是给好评或者差评的主力。希望他们能够回去打架。

一部无法剧透的电影

已经能看到不少精彩评论。外滩画报《为什么离好电影还差“一步之遥”？》，把电影里向经典电影桥段致敬的地方全部罗列出来，唯叹息姜文意图不够明晰，没能一气呵成，并批评姜文不够克制自我。写的认真，我担心那些对一部认真电影没耐心的人，对一篇认真的文章也不会有耐心。腾讯娱乐“北十五”的文章说《大V们揣着明白装糊涂》，眼看姜文把全球新老权贵包括自己都开涮了个痛快，把文人骚客为新贵改写历史（new币变old币）却一步之遥失之千里的狼狈穷形尽相，大v们只好撒气装糊涂。这评论够犀利痛快，可单纯的犀利痛快不是姜文电影风骨。姜文不会那么清晰，清晰的好像《二十一世纪资本论》一样。

说到这，我不会警告读者说本文有大量剧透。因为放心，以姜文这种癫狂的拍法，这片子根本无法剧透。用我的朋友、纯朴画家龚剑的话说，这部片子“快乐的歇斯底里，无聊的丧心病狂！”痴梦一般，你说梦境这玩意剧透有用吗？梦浑身都是G点，就没有清楚的线索可讲。哪怕你没能力破解它，也能分明感受到它，它就在那里等着你。好吧，我说点通俗的，就好比你提前知道林黛玉死了宝玉出家了，既不妨碍你欣赏也不能帮你理解红楼梦。所以别听别人说看不懂就不敢看，梦境嘛，销魂就行。

坐在影院，我可是一开始就被花国选举的感性场面给吸引住了，这也正是评论者大都觉得冗长无节制的部分。

航拍、回扫、底拍……各种经典拍摄手法，《看不懂一步之遥就对了，因为你不知道这十件事》（作者“小凤”和“初号机”）已经写的很好，不一一说了。要说这是炫技，我看也不全是。那些灿烂的电影镜头，那些摄影机重塑的生活世界已经深深植入我们的心灵结构。有没有幻想过自己站在凛冽风中站在天涯海角站在银河之巅俯瞰江海俯瞰众生俯瞰狮子王的大地俯瞰杨威利的宇宙？有没有幻想自己用褒曼的眼神赫本的眼神梦露的眼神费雯丽的眼神去凝望从没存在过的爱人？

花国选举戏是视觉和话语的大爆炸，是二十世纪大众传媒技术时代公众生活的浓缩。姜文和葛优岂止在主持选美，更是非常精彩非常大言不惭的再现了这个大言不惭的二十世纪。两人叽里呱啦，不亦乐乎，二十世纪的所有大话附体，根本停不下来。

“我有一个梦想。”“不是我们选择了历史，而是历史选择了我们！”“你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我们相信未来的人类都会站在我们的一边！”……一不小心，马丁·路德金、肯尼迪、里根、阿姆斯特朗排着队从耳旁溜走。难怪观众两极分化，看这片子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口味的人脑洞会开很大。里根从民主党转投共和党竞选总统，怎么向公众解释自己的“背叛”呢，他说了类似的话（来，用马走日的大话腔调来念）：“不是我，离开了民主党，而是民主党，离开了我！”比马走日能忽悠。不是他们本人，是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话获得了生命，幽灵般环绕着这个世纪。姜文和葛优带着狡诘的笑容坐在话筒后面，一张黑白留影，简直就是戏仿斯大林丘吉尔罗斯福三巨头的合影，但却是大众话语的巨头。真的灵魂是那个从天而降的麦克风，是马走日项飞田吹牛的“第一次向全世界直播。”

里根好像在说：看脸！

一个幽灵，一个麦克风的幽灵，在二十世纪徘徊。漫长的二十世纪公众生活的核心就在这麦克风里，就在武六小姐全方位的摄像头里。从选举演说、广场动员再到人民公社每家每户的大喇叭广播，乃至新媒体意见领袖，这些话语蓬勃生长，励志、蛊惑、煽情、调情、启迪、忽悠……已经渗入我们的骨髓。

那些热情洋溢的话，那些精彩无耻的话，那些只有面对大众才能说出来的话，是二十世纪才有的话语，是二十世纪才有的美丽泡沫。

马走日和项飞田在舞台上吹出两个巨大闪亮的肥皂泡，把他们包裹在其中，你真看不懂这个场景？

泡沫的悲歌与美丽

如果不是电影节奏太快，如果不是人们放弃回味的能力，也许你会联想，在大学演讲厅里，在博客、微博上，听过多少人引用“伟大”的言论。片中战争双方为完颜英而停战的桥段，也在二十世纪的梦中似曾相识。1914年圣诞夜，欧洲西线战场英德士兵自发停战一起度过一天圣诞，然后继续互相残杀；赛金花让八国联军放下屠刀饶过北京则完全是市井传说。这些典故在气泡中若隐若现，象征所有那些昙花一现的白日梦，所有那些二十世纪普通人相信的泡沫传奇。

音乐响起，二十世纪的姑娘们开始跳舞。大腿当然好看，更好看的是舞女的神情，仿佛摩登时代的再现，事实却是我们正处在一个新摩登时代的开端。舞女的神情如梦如幻，美丽到会让人落泪。落泪不是因为她们忧伤，而是因为她们兴高采烈。摩登时代发明了“人要有梦想”的麻醉剂/兴奋剂。美丽的未来在招手，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知死活的快乐，夏虫不知有秋般忘乎所以的热烈，虽然转身可能就是“黑色大丽花”的悲惨命运，但这一刻令人销魂。那是一种做妓女也要真诚的态度，就像舒淇扮演的花国总统真把自己当总统了，到处搞慈善把本来该赚的钱都给捐了。真诚痴傻的令人叹息。一幕歌舞将揭开一个时代的情怀，怎能不多跳一会儿？

《一步之遥》就是二十世纪所有美丽泡沫的集合，和我们一样虚无，和我们一样实在。说虚无，却都是我们自我感动的一部分，没有这个自我感动和自我戏剧化的想象，我们不称其为现代人。刚巧我看到文学研究前辈、著名好人钱理群最近在他不知道是第几回的向青年的告别中说道：“你们尽管放开步伐，走自己的路。有一点可以相信，无论你们遇到什么，都会有一位老人，在默默注视你们，给你们以老朋友的祝福。”感受到这种悲壮又虚无的自我戏剧化了么？

所以不必为此羞耻，姜文没有歧视泡沫的意思。他和葛优的美丽大泡泡爆炸了，并不是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蔫然，而是像烟花一般绽放，化作雪花星子钻进现场每个人的呼吸。没有人狼狈，我们就生活在这虚无的美丽世纪里。

没有说出的话

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故事，也是关于现实生活和虚幻生活早已混淆的现代人的故事。和马丁·斯科塞斯的《雨果》、昆丁·塔伦蒂诺的《无耻混蛋》一样，把电影世界本身当作电影拍摄的对象。《雨果》同样向电影叙事先驱乔治·梅里埃致敬，梅里埃不同意卢米埃尔把电影当作生活的记录，而是当作创作。姜文更进一步：电影岂止是创作，根本已经是生活。《无耻混蛋》里引爆电影胶片干掉了希特勒。《一步之遥》不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一边讲马走日和完颜英的故事，一边在讲述一部电影怎么拍摄，进而讲述现代人怎么伪造了自己的感知。与其说有现代派艺术的荒诞，倒不如说有点现实的悲剧性——人生已经如戏，导演既是王天王，也是你自己。

看，马走日为了活命，接受葛优劝说，同意自己演出自己被枪毙的场景。上刑场前，为了配合群众，他大喊：This is the historyyy! We are the historyyy! 如果大V们敢于回味，会不会想起那个杀死城管的小贩的脸？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能按照王天王律师们讲述的故事版本走下去，或许也把自己当作了反抗“恶法”的history man，就这样走上刑台。会不会想起那个小小村庄？被当代王天王们描述成“村庄的一小步中国民主的一大步”，完成了选举换村长的戏份，却至今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被人抛在脑后。

我这引申可能过度了，不过影片里，葛优分明就直接称呼姜文为“公众姿势监督人”，所以真没戳公知和姿势分子吗？或者被戳到了却不知道？

姜文当然不会如自干五一样专门有意去嘲笑公知，他触摸的是每个有志知识青年心里都有的东西。都曾有过太多的仲夏梦幻，都曾说过太多做不到的美丽诺言，而那时自己信以为真，打心底里喜欢。要感谢那些话，那些励志的话美丽的话做不到的话，曾经让我们更有光采更有精气神，却眼见它们不知不觉变成时代的泡沫。新媒体时代，每个人都身处在“大众言论民主”的泡沫中。姜文的电影不全是讽刺，也是一次黑色幽默般的自我审视。

要说姜文没有一点偏向也不对。电影里开涮的话语泡沫，好像并没有列宁那种人民式的二十世纪豪言壮语（“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而是骑士的话语偶像的话语启蒙的话语冒险家的话语。是不是姜文心中真的对某种“理论联系实践”的话语保留了敬意？我不知道。;

这部电影当然没有好上天，但是失去回味能力的人才会一味骂这部片子。有趣的是，骂这部片子的人总喜欢说在影院里看到别人也早早离场了。这是要说明什么呢？自己喜欢不喜欢还需要拉别人来壮胆吗？话说回来，那些因为觉得片子没让自己high，觉得超出自己审美水平，觉得浪费了自己买笑钱所以要骂的人，也应该骂，因为人大部分时间忠于自己的第一反应。但既然启蒙尚存，骂完了能想一想，挑战一下自己的固有审美趣味，也不是什么坏事。到底是姜文，不甘于继续拍子弹飞式大片。他的努力使得今年的中国电影免于又成为一地泡沫的匆匆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