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嬛嬛：昆山“雷人”宣传语流变及其背景

8月2日，江苏昆山开发区的一场惨烈爆炸，将这个苏南地区被称为“中国招商引资第一县”的县级市再次拉入媒体视野中。

截至8月4日，爆炸已造成75人死亡，185人受伤。巨大伤亡深深刺痛民众。一些媒体也开始帮着昆山反思经济发展模式。有媒体报道称：“在这个事件的过程中，包括企业管理者和政府管理人员基本都没有把安全生产当一回事，他们关心的是利润和企业的经营，而工人们则在极为弱势的情况下，无声的消耗着生命。”

昆山市区一角，这里的发展举世瞩目

经后续调查，这次爆炸的主要导火索在粉尘爆炸。昆山企业在安全工作方面严重疏忽。为了说明在企业安全生产方面政府失职，有媒体在报道中贴出了昆山市政府招商引资的口号：“昆山人民欢迎您来投资、你们来剥削的越多我们就越开心”；“来帮我们投资的是恩人，来投资我们的老板是亲人，能打开招商局面的是能人，影响投资环境的是罪人”；“老板怎么安心怎么办”、“老板怎么开心怎么办”、“老板怎么舒心怎么办”。

这些标语，确实挺雷人的，政府就算再缺钱再想发展经济也不至于这么没“骨气”吧？不过看遍整篇文章，并没有明确说明这些标语是什么时候提出的，现在标语何在？为此，笔者联系了一位熟知苏昆工业发展、并在苏州居住多年的一位朋友，他告诉说，这种宣传语调至少是2006年之前的事情，而且并没有在大街上看到过。那时候地方经济不算发达，项目很宝贵，政府为了拉拢资本投资自然要卖力卖命了，有这样的说法也不奇怪。

昆山人到底都说了啥

再仔细查询，这些口号源自原昆山市招商局局长孙建中，为某市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员所做的专题辅导报告。这篇报告中，孙建中总结出昆山搞好招商引资形成的四种共识：来帮我们投资的是恩人，来投资我们的老板是亲人，能打开招商局面的是能人，影响投资环境的是罪人。——这就是该媒体所引用的昆山口号。不同的是，孙建中在对这四种共识每一点后面都有一段不小篇幅的扩展和解释，详细说明了所谓的“恩人、亲人、能人、罪人”是什么意思，并非像媒体那样断章取义博取眼球。

仅举一例，在谈到“来投资我们的老板是亲人”时，孙建中解释到：一定要给到我们这里来的老板以亲人一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千万不要歧视、欺负人家。还举了苏北县的一个真实案例：

“我们苏北有一个县过去招进客商很多，但最近都跑掉了，为什么？欺负人家！打开门来招商，关起门来打‘狗’。现在是一个信息时代，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24小时可传遍全球。你可以欺负一个人，你能欺负所有的人吗？跑掉了一个老板会影响一批老板，他会给你做反面宣传。我们招商引资不要光看文件，全国各地出台的文件一个比一个说得好，说得比唱的都好听，没用！要冷静地想一想，我们承诺的、说到的都做到了吗？我们一定要创造一个‘做的要比说的、唱的还要好’的环境。”

孙建中同时还提到，要坚持杜绝干部在招商引资中“四手”思想和行为：外商来了招手：来呀！全中国我们家乡最好。酒席上拍手：没问题，有事找我。有了问题甩手：鬼都找不到。最后，达不到目的时动手：你小子现在跑不掉，死打！——以此约束政府行为，而不仅仅是只管引进门，不管怎么活。在昆山市政府一开始的设置中，企业的后续管理和监督就是政府工作分内之事。

昆山经验大获成功后，全国其他地方，包括山西夏县、河北沙河市、浙江宁波等等，都跑来取经。山东平邑县还把这些经验总结发在当地招商网上，文章题目就叫《江苏省昆山市招商引资的经验与做法》，作者是平邑招商局人士。——但这已经是2009年的事情了。

仔细阅读孙建中的这份报告，有数据有故事，确实可以看作是对昆山经验的不错总结。只是被媒体摘录几句话，苏昆地区重视“招商引资”战略，成了赤裸裸地剥削故事：“台商的利润+地方官员的绩效造就了昆山的经济，也摧毁了打工者的身体，甚至夺取他们的生命。”

高铁开通后，为昆山发展带来新机遇

昆山今昔话语变化及其原因

正如苏州那位朋友所言，这些口号和标语在如今的昆山已经看不到了。苏昆经济发展起来后，政府掌握了主动权，对企业的管理机制也在长期实践中逐步建立，对台商也没有特别照顾（此次发生爆炸的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为台资企业——观察者网注）。而之所以前些年会有这样的口号，和整个长三角的经济竞争以及苏昆地区本身的发展环境有很大关系。

从改革开放后的苏锡经济发展来看，无锡最初一直领先苏州，直到1994年，中国和新加坡合作的苏州工业园区落地，优劣开始发生互转。外资在苏州土地上的迅速膨胀生根，令其经济指标在1997年前后开始超越无锡。进入21世纪后，无锡有着家底殷实的国资基础，乡镇企业二次改制后的民资扩张势头不弱，唯一落后于苏州的似乎只是外资。苏锡两城的暗战便从争夺外资开始打响，一度竞争激烈到必须对调市委书记的地步。

在这样的环境下，苏昆地区提出“招商引资”的发展战略，并不惜血本、全员备战。到2004年年底，世界500百强企业已经有100强选择了苏州，外资企业已经超过12000家；合同利用外资累计已经达到850亿美元，实际到账的外资已经达到472亿美元，占全国实际利用外资的8.4%。也就是说，外商投在中国12块钱，就有一块钱落到了苏州。另外还有大量的民间投资。

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之后，政府的最终指向还是共同富裕问题。孙建中在报告中也明确提出：“我们苏州市政府现在最大的工作是四个字‘富－民－优－先’，尽快让老百姓富起来。”“昆山大力践行人人有工作、个个有技能、家家有物业的‘三有’工程，充分地实现了政府有钱、老板富、干部富、群众富的目标。”

只是近年以来，苏昆地区经济有走低趋势。土地和环境是死的，企业不满意可以拔腿走人，但政府不能走，何况政府还要预付占地和基建成本，在谈判中话语权自然有所减弱。政府和企业两厢博弈下，企业力量未免有抬头之势。

在一些媒体眼中，这都是政府之过，长久以来的市场和政府之争成了他们手中可以翻云覆雨的说辞。发展到今天，昆山已经不是昨天的昆山，如果还是揪着陈旧口号不放，就只看到政府和资本的联手狂欢，看不到政府在市场发展中的节制和自知。反过来，如果当地政府袖手旁观，媒体又该指责不良资本的无序介入，让曾经的鱼米之乡沦入资本漩涡中。

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看到地方政府的不断改进。前些日子，观察者网发表了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助理研究员鄢一龙文章《地方政府是最大的平台企业》，提到：中国经济增长奇迹和地方政府的作用密不可分。多年来地方政府“政府搭台，企业唱戏”就是扮演着平台型企业的功能，正是基于地方政府搭建的平台，企业实现了价值创造和自我增值。此前观察者网专栏作者史正富、寒竹都曾讲过公司型政府，政府参与经济而不是看守经济。这本身就意味着，公司型政府在积极努力开创投资的同时，也要做好内部员工福利工作，不能只说墙内归你们，墙外归我们。政府要以此次重大恶性事故为契机，墙里墙外都管起来，切实做好工人的安全福利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