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富勒：谁在害怕哈里发？

几周前，极端圣战组织“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成功建立起一个跨越伊拉克西北部、叙利亚东北部的政权。这个令世人震惊的战略分水岭标志着激进的伊斯兰圣战意识形态已开始控制中东地区。虽然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作为一个政权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但它祭出哈里发大旗，无疑开拓出了意识形态新前线。

当年小布什发动全球反恐战争时，其激烈语词包含的核心观点便是应对哈里发对西方世界的威胁，并以此为自己在接下去十年中反复发动“西方的圣战”正名。然而哈里发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为什么让西方如此惊惧？

哈里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632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去世时。当时羽翼未丰的阿拉伯穆斯林国家需要一名新的领袖——并非新的先知——来领导穆斯林社群的政治与精神世界。（哈里发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即为“继承者”）从那以后，哈里发时断时续，主要是作为穆斯林世界授予统揽世俗政治权力领袖的一项宗教头衔。

2014年7月4日，伊拉克境内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头目巴格达迪首次公开现身。其自称“伊斯兰国领袖哈里发”，当天在伊北部城市摩苏尔的清真寺呼吁穆斯林听从他的领导。

西方人要理解哈里发的地位，或许可以将其与罗马天主教教皇作比较。历史上，罗马教皇在欧洲长期享有（也曾时常滥用其）极大的世俗权力。不管历史上出了多少任浮华、庸俗、腐败的教皇，这个职位作为基督教世界团结的象征，总体上在西方仍受到广泛的尊重。哈里发之于穆斯林世界也是同样的道理，哈里发的职位代表着伊斯兰世界对团结统一、长治久安、社会公正的向往和理想。在许多穆斯林眼中，在伊斯兰文化框架下取得良好的治理，是他们遥远的夙愿。

1923年，在国祚绵延六百余年的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上，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土克革命性地缔造了现代土耳其。当他宣布废除哈里发制度时，全世界的穆斯林都为之震惊了——毕竟数百年来，伊斯坦布尔一直是哈里发的驻地。打个比方，凯末尔的改革好比意大利总理某天早晨起床后突然决定废除陈旧而具有争议的教皇制度。

如果意大利总理真的这么做了，全世界的天主教徒们能答应吗？教皇不是意大利说废就能废的，哈里发制度的废除也不应由土耳其说了算。直到今天，还有许多穆斯林念念不忘哈里发的权力及象征意义。没有哈里发，谁能代表伊斯兰教和乌玛（伊斯兰宗教共同体）在全球舞台上发言？虽然今天全球各地的穆斯林对恢复哈里发一职难以达成共识：驻地在哪？如何恢复？谁来担任？如何甄选？有何权力？国际地位又如何等等……但是，仅仅提出哈里发这个名头，便足以唤醒伊斯兰信徒们的历史荣誉感和团结统一意识——今天某些基督教徒们仍有一统基督教世界的理想，与穆斯林并无二致。今天的天主教徒们还有教皇，穆斯林们却缺少一个能真正代表伊斯兰（哪怕仅代表逊尼派）宗教权威和全球穆斯林社群的最高领袖。

与历任教皇一样，历史上哈里发的担任者有好有坏。两大宗教都曾在历史上留下劣迹；也都树立过政治、思想、道德的典范。今天，各地虽不乏备受尊敬的伊斯兰神职人员，但在许多穆斯林眼中，伊斯兰世界缺少唯一权威是其世界观处于弱势的原因。

在大半个20世纪中，西方反复地侵略穆斯林国家；颠覆穆斯林统治政权；霸占经济、能源等资源，使穆斯林们高度关注伊斯兰世界的软弱无主状态。所以，“哈里发”这个词一旦被提起，就不可避免地触及许多人历史情感——即使并非所有穆斯林都有意重建哈里发制度。不管“伊斯兰价值”这个概念中包含了多少争议，哈里发都是一个接受其指引的、有意识、有目的性的政权。

在经历了美国发动的毁灭性战争后，阿富汗和伊拉克已被美军炮火轰为焦土；仍处于西方瞄准镜之下叙利亚，至今深陷于受外部势力煽动的内战中，当今的穆斯林世界充斥着激进的观念和情绪。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统一伊斯兰国家的极端“圣战论”重新抬头，便不足为奇了。即便如此，极端分子为达成目标不惜采用可憎的暴力，仍然震惊了全球大多数穆斯林。考虑到反恐战争在过去十年中造成的浩劫，穆斯林世界出现暴力反弹也是可以预期的。历史上，以宗教迫害著名的西班牙天主教裁判所和在南美洲屠杀土著的西班牙殖民者都不能代表真实的教皇制度；同样，今天的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也不能代表真实的哈里发制度，它们都应受到严厉谴责。

作为一个政权，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可能是短命的，但它具有象征性地发出了建立哈里发的宣言，反映出伊斯兰教理想的偏移。虽然多数穆斯林都会反对这个粗糙、偏执、原始的组织，但极端时期往往造就极端反应。正如我在拙作《土耳其和阿拉伯之春：中东领导权》中指出的，穆斯林政治将在未来继续长期受到伊斯兰理想灌注。未来的穆斯林政治不是搞屠杀，而是以土耳其、突尼斯较为成功的温和改革政策、甚至埃及穆兄会平缓的学习曲线等形式出现，我们也同样不能忽视伊朗的半民主伊斯兰制度。为了寻求某种更宏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连贯性，穆斯林世界将矢志不渝地扫除殖民主义残留，超越国界的局限。今天提出重建哈里发，至少反映了穆斯林世界的这种理想。

（英文原载美国《赫芬顿邮报》2014年7月7日，原标题：Who’s Afraid of the Caliphate?；观察者网杨晗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