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当今日本民间社会的右倾化
安倍政权自2012年底上台以来,从修宪动议到寻求承认集团自卫权,政治动作一个接一个,让人心头阵阵抽紧。有人开始担忧日本是否会再次走上军国主义道路,更多的人则忧虑日本社会在安倍政权领导下是否会越来越“右倾化”。
究竟当前日本社会处于何种状况?为了对此有全面客观的了解,我们除了紧密注视日本政坛以外,也需要把握日本民众的所思所想。恰巧去年年底在日本上映了一部名为《永远的零》的影片,这部影片给我们提供了绝好的观察视角。
这部电影描写了参加神风特攻的日本军人的爱国情怀,对二战末期的日本历史赋予了悲壮色彩,在日本国内的褒贬不一。电影中出现的神风特攻是日本海军在二战末期为挽回败局而采取的作战方式,数以千计的海军飞行员驾驶战机扑向美军舰队,冀图同归于尽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这种作战方式因其惨烈、非人道性成为人类战争史上黑暗一页,在二战后被日本主流意识否定。

《永远的零》电影海报。海报上的日语意为,“向这片天空祈愿,未来——波澜壮阔的爱的故事
“美化战争”的电影
《永远的零》上映以后,到今年3月中旬为止,观影人数达到685万人次。小说原著于2006年第一次出版,其销售量迄今已超过400万册,远远胜过在中日两国广为人知的小说《失乐园》的260万册。
电影围绕主人公宫部九藏(冈田准一饰)短暂的一生展开。宫部是日本海军航空兵,参加神风特攻出击阵亡时年仅26岁。宫部深爱家人,发誓要活着回到家人身边。宫部生前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战局不会因为我一个人的生死而有所改变,但我一个人的生死却会关系到女儿一生的完整”。无论局面如何险恶,宫部都意志坚强,不断激励身边战友努力活下去。
随着战局的恶化,参加神风特攻而阵亡的航空兵越来越多,宫部作为航空兵士官,每天陷入沉重的良心煎熬,日益憔悴。最后,宫部主动报名参加特攻,一去不归。战后,战友大石遵照宫部的嘱托,尽力照顾宫部的家人。
影片中有不少让人深深感动的场面。笔者印象最深的是宫部回家探亲的场景。因为所属航母“赤城”临时停留横须贺港,宫部得以回家探望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一家团圆,度过了温馨一夜。黎明,宫部动身返回舰队基地。背着孩子的妻子松乃将宫部送出家门后,拉住他的胳膊,“你一定要回来”。
宫部并没有转回身,背对着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一定会回来的;
哪怕失去一个胳膊,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哪怕死了,我也一定要回来的。
哪怕死后转世,我也一定要回来。”
宫部的语调沉稳有力,没有太多起伏,却包含着他对家人的无限眷恋。一别两茫茫,年轻的夫妻自然忐忑不安。两人努力克制感情,不想让对方过于难受。
银幕上缓缓流淌的对家人的朴素的爱,跨越时代和国籍的界限,深深打动了已为人父的笔者。影片中这样的感人片段随处可见。将近3个小时的观影中,笔者在电影院中不断听到周围观众的抽噎声。浏览日本网站,发现很多日本年轻人也正是为亲情和友情的细腻描写所感动。在日本雅虎网站的由普通读者投稿的影评栏里,很多观后感语气真挚。
“看过电影,我认识到很多最基本的东西,如生的可贵,誓言的重要和家人的宝贵等,也思考了很多事情”。
“看了这部电影,我感到自己出生在和平时代非常幸运,想到那些想活却没能活下来的人,我也要加倍认真生活”。
然而,影片在后半部分却发生巨大转折,这正是电影被批为“美化战争”的主要原因。宫部自愿报名参加神风特攻后,电影的悲壮气氛陡然高涨。电影结尾处,悲壮气氛达到高潮。宫部驾驶的零式战斗机突破了美军的枪林弹雨,高高跃起,对着美军舰的甲板俯冲直下。座舱里的宫部神情坚毅,义无反顾。这一瞬间,挚爱生命的宫部被还原成传统意义上的“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
由于宫部始终表现得对生异常执着,一再表示尽其全力要生还到家人身边,他的抉择无可置疑地产生了强烈震撼。随着影片的推进,二战历史化为一幅充满悲壮感的画卷呈现在观众眼前。尤其是在影片的最终回顾片段里,在二战中阵亡的无数日本军人被表现为一如宫部,虽有着对家人的深深牵挂,为了拯救国家都不惜献出自身生命。电影进展至此,许多观众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观众们的这种感动在网上随处可见。
“宫部为了国家而舍弃家庭和个人生命,实在是当代日本人最为缺乏的精神”,
“宫部明知无法挽回败局依然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可谓虽败犹荣,帝国军人的报国精神尽得彰显”,
“正因为前人饱受苦难,不断奋斗,才有了现在日本的和平”。
“欧美人根本无法模仿特攻。正因为特攻让欧美各国领教了日本人真正的厉害,日本在战后才得以生存下来”。
必须指出的是,影片始终小心翼翼地回避对战争性质的涉及。影片中,宫部虽然对战友们的无谓死去感到痛心疾首,却从未对特攻作战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与战友不断相互激励以保持顽强的生存意志。但是奇怪的是,宫部从来没有同战友讨论过让他被迫离开家人,夺走了众多战友生命的这场战争的意义。在影片的叙述中,战争化为一场突然降临到日本的灾难,千百万日本军人为拯救自己的国家不惜献出生命。所有让观众联想到真实战争的残酷性、不合理性的现实性描写,例如不少年轻的特攻军人经受不住出击前的的精神折磨而陷入半疯状态等事实,在这里无从看到。影片以抒情唯美的手法渲染特攻队员的“豪情壮志”。随着主人公的英雄化,观众的历史感情记忆被“纯化”,民族自豪感快速生成。
电影之所以被批评为“美化战争”,原因便在此处。

战后,战友大石找到宫部的遗孀松乃和女儿,尽己所能帮助母女二人
《永远的零》产生的社会背景
二战结束已经近70年,为何日本还出现这样的宣扬民族自豪感的电影?
这一问题可以从远近两个角度来看。历史因素是深远原因。战后,经过日本社会的多年努力,反战、推崇和平已经成为社会主流意识。但是由于美国在冷战时期急于将日本纳入西方阵营而对日本的保守政治势力、思潮采取温存态度,同一时期的中日政治的隔绝使得日本缺乏来自周边国家的政治压力,战前日本的右翼思想因此未能彻底肃清。旧时日本军人的忠君报国、舍己奉公精神仍然受到一批人的推崇,成为他们精神力量的源泉。
近期因素则同日本社会最近20年的走势有着密切关系。当今日本迟迟无法告别经济低迷,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异军突起,日本的国际地位更是相对下滑,失落情绪弥漫于社会各处。
同一时期,“右倾化”现象在日本政界开始显化。以现任首相安倍晋三为首的一批人将日本社会的停滞不前归因于日本没能得到公正的战后处理,强调在战后国际框架的束缚下,日本无法成为“正常”国家。
作为对应,安倍在培养国民精神方面提出强化国民教育,重视传统价值观和国家观念的培养,通过重新解释历史来强化国民的民族自尊心。在政治方面,安倍力图通过修改宪法、促使集团自卫权得到承认等举措使日本成为“普通正常”国家。安倍在其著作《迈向美丽的国家》(文艺春秋社,2006年)中写到,由于二战战败,日本国民对二战历史的沉重回忆使得国民的民族自尊心极度萎缩,对国家权力采取怀疑、抵触和对立态度。在安倍看来,要实现自身的政治理念,改善国民对二战历史的感情记忆,消除国民在这方面的心理障碍成为当务之急。
然而,同在选民面前振臂高呼几句竞选口号相比,改变日本国民的主流意识远为艰难复杂。战后,经过广大日本国民的长期努力,“反战”、“和平主义”已成为日本社会的政治正确。公开否认日本在二战中的侵略行为和非正义性,意味着将自身置于同公众良知对立的风口浪尖,无异于政治自杀。在此情况下出现的《永远的零》恰以巧妙的手法呼应了上述的政治需求。小说原著的作者百田尚树在历史认识方面与安倍观点相同。他认为,若要让年轻一代人对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必须让他们感到前人的伟大。
《永远的零》的“成功”之处与日本社会现状
就观众的人数及反响而言,《永远的零》可以说是“成功”之作。其“成功”之处折射出当今日本社会几个重要特点。
《永远的零》能够在打动人心上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物塑造的新颖性。这其实反映了在国家与个人关系上日本国民价值观的变迁。早在1960年代,日本便出现了不少二战为题材的颇有影响的电影,这些电影大多一路高调赞颂日本军人的报国精神。与此相比,《永远的零》则走了一条全新路线。电影着力将日本军人描绘成普通人,独具匠心地将主人公宫部描写成珍惜生命、热爱家人,使很多观众们产生强烈认同,为电影主题的渲染打下了感情伏笔。在当今日本社会,重视个人与家庭的价值观念深入人心。宫部的人物塑造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不难想象,倘若电影一味沿袭以往的忠君报国、声音洪亮、光芒四射的传统军人形象,只能让观众徒增反感、敬而远之。
2007年上映的电影《我为你而去赴死》可以说是一个反面例子。高调讴歌陆军特攻队员的这部电影由时任东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担任制作总指挥,总投资高达18亿日元。然而观众的反应极为一般,票房仅为10亿日元,连成本都没能收回。最大原因就是登场人物的平面化,缺乏牵动人心之处。
还有一点值得留意的是,影片自始至终谨慎避免了对战争性质的言及。百田为了“让年轻一代人对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通过塑造新型人物形象、加工历史事实的曲折手法来颂扬日本军人的爱国情怀。站在百田的角度来看,直接肯定日本的二战历史似乎更为简捷有力。然而,事实是小说和电影都没有跨过这一条线。不仅如此,对于批评《永远的零》为“美化战争”的意见,百田竭力否认,辩驳反战才是《永远的零》的主题。这些都说明了“和平主义”与“反战”已是日本社会的政治正确,任何希望获得社会主流承认的艺术作品不能有违这一基本原则。
日本民众的暧昧态度
《永远的零》的大受欢迎,除了电影本身的因素以外,同日本部分民众的复杂的感情记忆也有着密切联系。长久以来,二战末期的神风特攻作战以其惨烈、反人性成为军国主义的疯狂象征,被封存在日本民众的感情记忆深处,直至今天很多日本人还是无法从容正视这段黑暗历史。
因此,包括阵亡军人的遗属在内,很多日本民众对特攻的认知和感情充满矛盾。一方面,他们对国家权力发动战争、用疯狂、毫无人性的作战方式夺去亲人的生命充满怨恨。另一方面,他们出于对逝者的感情,不愿意承认亲人的死毫无价值,希冀亲人的英勇赴死情怀得到追念。
笔者手头上的资料散文集《特攻・随樱花弹飞机逝去的男人们》(彩流社,2014年3月)集中折射出这种矛盾心态。作者山下昭,他的大哥山下正辰69年前在特攻中阵亡。山下在书中痛斥日本军部,认为特攻是日本军部面对败局时的歇斯底里发作,将无数军人的生命视作草芥。与此同时,山下不愿意将阵亡的大哥及其战友看做愚忠之人。山下写到,他相信当年自愿参加特攻的军人是心怀日本古已有之的武士道精神,为拯救亲人和同胞而堂堂赴死。今天的日本,以类似山下那样的矛盾复杂心态,通过著书、演讲、建立资料馆等形式来纪念特攻的活动为数不少。正是在日本社会广泛存在的这种矛盾心态,成为了《永远的零》得到观众感情共鸣的社会土壤。
结论
通过电影《永远的零》,我们能够感悟到些什么呢?
第一,《永远的零》激励起的民族自豪感只能让人们固步自封,失去谦虚反省本国历史的心态。百田尚树可以说是既聪明又愚蠢。赞其聪明,因为作为专业作家,能够通过自己创作的作品激起成千上万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实为不易。批他愚蠢,他如此这般行事,虽然能在短期内激起人心沸腾,却是自挖战后日本长期以来建立的“和平主义”的墙角。为了培养虚假的民族自豪感,不惜让人们失去谦虚看待本国历史的心态。社会一旦为虚假的历史自豪感所笼罩,人们只会盲信国家权力,放弃监督当政者和纠正其错误的责任和义务。人们习惯通过歪曲历史来获得廉价民族自豪感后,凡事都会认为己方正确,对其他国家人们的灾难痛苦无从感知,更谈不上站在人类共同的立场来反省历史、展望未来。
相比之下,同样是二战题材,《父辈的旗帜》和《来自硫磺岛的信》的两部电影则包容广阔,意义深远。电影在无情刻画拼死作无谓抵抗的日方军人的同时,也直视美国的阴暗面,绝不因为是战胜国而一味歌颂。只有这样,观众才有可能从人类共同角度,感受并思考战争给人类社会在生命、物质、人性等方面带来的巨大破坏。这一点,是《永远的零》难以企及的高度。
第二,在“和平主义”,“反战”成为日本社会的政治正确的今天,《永远的零》获得欢迎并不简单等同于军国主义的复活。电影将主人公设定为珍惜生命、深爱家庭的普通军人,在人物塑造上游离于以往电影。作者百田尚树再三强调作品主题是“反对战争”。(尽管对照电影的实际内容,他的说辞显得苍白勉强)。很多日本人憎恨日本军部的愚蠢和毫无人性的同时,出于对逝者的眷念和对他们报国情怀的推崇,从感情上很难彻底否定当年特攻队员的所作所为。凡此种种都提示了我们,《永远的零》反映的日本社会现状绝对不是良性的,但也绝不能简单理解为军国主义复活的前兆。
第三,最好的对应之策就是善意的提醒。袖手旁观绝非我们的选择。但充满敌意注视当今日本,将今天的日本等同于二战之前的日本也非明智之举。此时此刻,最好的对应之策是不断善意提醒邻国的人们,告诉他们二战后的日本之所以获得了全世界的尊敬,恰是因为她摒弃了军事扩张,踏踏实实走上了和平发展的道路。唯有如此,中日双方才有可能携手克服当前困难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