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峰：做大蛋糕专治“上海排外”

前几天，观察者网刊发了两篇讨论上海排不排外的文章，引发笔者关注。一来引发人们争论的事件主人公小芊文的确命运坎坷引人同情；二来参与讨论的两位作者中一个来自江浙一位旅居香港，笔者作为上海人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尤其是关于“小芊文在央视的干预下才上了学有打破上海本地规则之嫌”和“上海人排外”两种说法，笔者想给诸位读者分享一些事实和看法：

首先，小芊文到底有没有破坏规则？

笔者仔细去看了央视的原始视频，发现正如栏目组事后在微博上声明的，“芊文打破规则入学”其实是种误解。认真留意报道的所有内容可以发现，早在央视介入前，芊文的爷爷（实际监护人）就已经办好了大多数入学所需的材料，只是缺少了一份务工证明，而且原因仅是他由于不了解开具证明的流程。同时，对照上海市关于外地户籍适龄少儿在沪入学的规范文件（注1），持有居住证明，并与监护人一起已经在上海连续生活了4年的芊文，在上海就近入学的资格并不存在问题。央视在事件中的实际作用也称不上是“破坏”规则。

而这表明，**央视“水做的”主持人们的感慨，确实是很有误导性的——芊文入学的主要困难并不在上海本地的规则，真正造成困难的，是她特殊的家庭条件以及监护人能力的有限。**但无论是在报道中，还是之后的评论内，央视的口吻却将芊文入学的波折，完全归咎于对外来人口子女入学设置的阻碍，这对上海的形象来说是一种不公平的伤害。

同时在客观上，这也造成了“是由于央视施压，芊文才被破例对待”的印象。作为中国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媒体，在这样严肃、敏感的话题中，出现这种失误是很不应该的。而我们不禁要问：为何直到今天，我国最大的媒体对上海这样一座开放包容的城市，依旧带有春晚小品上才有的刻板印象。

希望央视不是为了煽情或是揽功，才故意如此引导观众。毕竟，讨论社会话题的正当目的，应该是寻求解决问题，而不是煽动起了对立情绪，就拍拍屁股走人。坦率地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上海等地，对于央视在做负面报道时会否“优先选择”特定地区，一直是存有疑虑的。瓜田李下，央视在这种情况时，就更应当注意要报道事实。

那么实事求是讲，上海人到底排外吗？

毋庸讳言，当关系到教育、医疗等直接切身相关的利益时，上海本地居民中不少人是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排外”情绪的。而由于如今网络的聚集和放大作用，这些偶尔还会凸显得比较明显。其中最不能接受的是，少数网民抄袭照搬了香港反对派挑拔、割裂与内地关系的言词方式，这种行径不但给上海的名声抹了黑，甚至导致了某种疑问——上海会不会步香港的后尘，为了保住现下的“优越地位”，而放弃包容百川的传统，变得越来越自私狭隘？

不过，绝大多数人的情绪是由理智控制的，偶尔在思想与言语中的激烈情绪，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态度。笔者不是什么官员、权威，不能代表上海人或者一部分上海人表态，但却还是可以通过逻辑和事实，证明上海正走向“排外”的担心和质疑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还是请允许笔者罗列一些略嫌枯燥的数据：

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时，上海全市常住总人口为1674万人，而根据人口部门的最新统计数据，到2012年上海常住人口已经达到了2380万，12年间增加了706万人，增幅高达42%，甚至比江苏全省同期净增的人口还多，而江苏省的总人口是上海的三倍多。

2000年时上海户籍人口为1287万人，2012年达到1420万，增加了133万人。而上海自从1993年以来，户籍人口的自然增长率连续19年为负数（直到2012年才转为极轻微的正增长）。也就是说，现在上海的户籍居民中也至少有10%，一百多万人，都是在近十多年内迁移落户上海的。他们与另外的近千万常住非户籍人口加在一起，已经占到了上海实际总人口的几乎一半。

而无论是新落户人口占本地户籍人口的绝对数量和比例，还是实际常住人口中新居民的绝对数量和比例，上海在全国各大城市中基本都名列第一（只有深圳的非户籍占人口比例高于上海，但它在2000-2012期间的新增户籍人口和常住人口数量仍都低于上海）。甚至按省级行政区域比较，上海接受的新居民数量也排在第三位，仅次于广东和浙江。

2012年上海全市教育经费是700亿，其中基础教育为473亿，占67.6%左右。而**在全市160万中小学生中，非沪籍学生已经超过50万，在小学一、二年级中则已经占据多数。**这意味着上海为非沪籍学生每年投入的教育经费已经超过百亿，而且还将随着这些学生未来几年的升学而进一步大幅增加。在十二五期间，为了应对入学高峰，上海将会新建约700所新学校，仅在2013年就已经新开了65所，绝大部分都开设在了新居民较多的人口聚集区。

从这些数据中无论如何看不出，上海正在逐渐关闭接纳新居民的大门，希望关起门来过自己小日子的任何迹象，也找不出上海比国内其它地区更“排外”的任何证据。实际在这十多年中，上海接纳新居民的数量和比例之大，不但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以所谓“移民城市”、“包容城市”而闻名的国际大都市，甚至在自身历史上，也是仅次于开埠初特殊状况的人口爆炸时期。工作、生活以及联姻，更已经把“老”的一半上海人和“新”的一半上海人无法分割的联成了一体。他们互相是同事、邻居、朋友、生意伙伴或者对手，还可能是夫妻、女婿、媳妇、公婆、岳家、表亲、堂亲……。

切割他们？哪怕是神明，能把一个巨型城市的一半人和另一半人切割开来吗？能把数十万个家庭切割开来吗？能把不计其数的公司、工厂、学校切割开来吗？杞人忧天。

的确有现实利益冲突，怎么破？

会有人指出，上海在十多年里接受了上千万新居民的迁入固然值得赞扬，但这不能掩盖户籍居民和非户籍居民，在包括教育在内的公共服务上仍然受到的差别性待遇。如果户籍居民拒绝完全平等开放既有社会福利和公共服务，非户籍居民是否又面临着永久“二等公民”化的前景呢。

笔者不会装作对这个问题有着自以为成熟的解决答案。不用过多的解释，所有理性的网友都明白现实的困境——绝对的公平与相对的能力之间巨大的落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难有效消除。而居于国内经济链顶端的北上广深几个中心城市，面临的潜在负担压力更是难以估测到上限。

但是，绝不是没有解决的前景。在中短期内，政府增加公共服务的投入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缓解矛盾。还是以教育为例，在几年前很多人仍然觉得，让全部外地随迁子女就地入学，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任务。但现在包括任务最重的北上广深，全国各城市都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这是在公平性上的巨大进步。而在医疗、养老保险领域，本地和外地户籍人员参加方式的合流也已经是大势所趋。

在这些方面，更高层的政策支持是相当有必要的。比如在传统上，中央财政对于地方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的支持，长期都偏重于中西部地区。这原本完全无可厚非，但随着大量学生随迁流入东部地区就读，是否应该考虑“钱随人走”，为主要人口接受地区分担部分压力呢。

从长期来看，消除过大的地区差异是最终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从全国人口流动性与平等待遇做得比较好的美欧几个国家的经验来看，随着地区发展水平的接近，大多数原来会引发原居民与新居民间激烈矛盾的“搭顺风车”问题，都会自然而然的被化解于无形。

此次讨论中，观察者网的德斯蒙先生和东方早报的著名评论员鲁宁先生，对这次“芊文入学”引发的争议的确都有着很坦率深刻的分析。总的来说，笔者也非常赞同鲁宁先生认为上海需要更紧密的与全国融为一体的意见。但有一点，笔者对于上海占全国GDP的份额，从六分之一直降到现今的4%左右，倒不觉得有多少尴尬、丢脸。

事实上，在笔者看来，上海以全国一隅之地、仅1%的人口，却曾占总GDP的六分之一之多，本来就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扭曲，终究是将回复正常的。且不说其他，如果经过60多年发展，连经济地理条件相近，有近8000万人口的江苏、约5500万人口的浙江，GDP还低于不到2400万人口的上海，那对中国的前途，我们才真是要有绝望感了。

说到底，**中国和世界数十年来的经验都告诉我们，解决旧有矛盾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蛋糕做得够大。**绝对削减既有利益会遭遇到受损者激烈的反抗，很可能导致两败俱伤，但用增量来弥补以往公平性的不足，却往往能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甚至包括那些原来的既有利益者。如果这个大蛋糕必须要众人联合才能做得出来，就更可能如此。

想想刚通过不久的上海自贸区，以及传闻中不久也将落地的广东自贸区、天津自贸区、重庆自贸区。**它们最大的竞争对手香港，是一个已经成熟运作了上百年的自由港，在这个领域初出茅庐的上海们凭什么有信心去挑战它的地位，挖它的墙角，抢它的生意呢？理由也许有许多，但真正靠得住的只有一条：因为上海、广东、天津、重庆，与香港相比真正与全国浑为一体。**因为倚着十三亿人的市场，所以上海们才有信心如泰坦一般不可战胜。

而有得到就应该懂付出，享受权利就应该履行责任，这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做事的道理。不如此，就不能长盛不衰。人此理，城市也同此理。笔者爱自己的家乡，更相信自己的家乡。上海是精明的，也会是高明的。

**注1：**根据《上海市教育委员会关于持有《上海市居住证》人员子女就读问题的通知》（沪教委基[2002]60号）和《上海市教育委员会关于加强持有〈上海市临时居住证〉人员子女入学工作管理的通知》（沪教委基[2010]8号）。凡符合以上通知内规定条件的，持有《上海市居住证》或《上海市临时居住证》人员子女及其他非本市户籍学生，按其实际居住地，向居住地所属的学校提出入学申请，并出具相关证明。如居住地所属学校无法接纳，则由区教育行政部门统筹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