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竹：在拜罗伊特节谈谈瓦格纳

今年拜罗伊特音乐节舞台布景

一年一度专门演奏瓦格纳作品的拜罗伊特音乐节（Bayreuther Festspiele）在7月25日举行。但今年的拜罗伊特音乐节将不同于往年，因为今年是这位举世闻名的音乐家诞生两百周年。除了德国的拜罗伊特、柏林、德累斯顿、莱比锡和纽伦堡举行举行各种形式的庆祝活动以外，从欧洲到北美的许多城市都有纪念“瓦格纳诞生200周年”的音乐活动。《尼伯龙根指环》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成了2013年西方各大歌剧院热门的剧目。纽伦堡新版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首演当日，德国和奥地利有五十个城市直播，这是音乐史上少有的盛况。

很少有音乐家能够享有像瓦格纳这样的殊荣，生前有专门为演出其作品而修建的歌剧院，死后有一年一度专门演出其作品的音乐节。

瓦格纳从1848年开始创作《尼伯龙根指环》，1874年才完成，历时26年之久。由于这部作品要求的乐队编制庞大，对演出时的音量音色和强度方面都有特别要求，所以，瓦格纳从1872年开始在德国南部小城拜罗伊特（Bayreuth）筹建专为该剧设计的歌剧院，拜罗伊特剧院拥有1800个观众席，整体设计全面照顾《尼伯龙根的指环》，以使其达到最佳的演出效果。该剧院在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资助下于1876年完工。同年8月13日《尼伯龙根指环》的第一部“莱茵的黄金”首演，轰动整个欧洲音乐界，布鲁克纳、格里格、柴可夫斯基、李斯特等音乐大家都前往观赏该剧。从此之后，拜罗伊特这个德国小城开始成为举世闻名的音乐城市，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吸引了全世界的音乐爱好者聚集于此以音乐的形式纪念这位承前启后的音乐大家。

一般人谈瓦格纳，常常把他跟很多非音乐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一些人把他与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联系在一起，常常在他的作品中去扑捉叔本华或尼采的哲思，因为瓦格纳曾醉心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和尼采的超人哲学；一些人把瓦格纳跟与1848年欧洲革命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当时曾亲赴革命圣地巴黎参加这场革命；有更多的人把瓦格纳跟德国纳粹主义联系在一起，因为希特勒对瓦格纳的音乐推崇备至，在纳粹党大会召开或群众集会上，常常会演奏《众神的黄昏》片段。1933年德国纳粹党赢得大选，当年国会就职典礼上演奏的是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歌手》。但是，所有这些非音乐的因素对理解瓦格纳的音乐并没有多大帮助。

在纪念瓦格纳诞生两百周年之际，对瓦格纳音乐的理解有两点需要做一些说明。一是瓦格纳音乐与后来纳粹德国的关系问题；二是瓦格纳在管弦乐上的创新问题。

从单纯的音乐角度看，纳粹时代的人醉心于瓦格纳音乐，既跟瓦格纳音乐中的英雄主义有关，也跟希特勒的个人爱好有关，但瓦格纳音乐本身却跟后来德国的纳粹主义却没有什么关系。尼伯龙根指环是日耳曼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叙事，而瓦格纳把这部彰显民族精神的史诗写成了篇幅巨大的音乐剧，这样的音乐家在民族主义高涨的纳粹时期受到推崇是很自然的。

一些人喜欢拿希特勒崇拜瓦格纳说事，但这些人常常有意回避了希特勒也同样喜欢贝多芬和布鲁克纳的音乐。西方音乐中的英雄主义并非始自瓦格纳，而是始自贝多芬。大约在1803年前后，贝多芬从失聪和失恋的绝望中重新站了起来，创作了划时代的《第三交响曲》（英雄）。贝多芬在这部交响曲中走出了海顿和莫扎特那种严谨典雅、方整匀称的古典主义框架，浪漫主义的激情和英雄主义的辉煌开始成为贝多芬作品中的一个鲜明特色。要论德国音乐中的英雄主义，很少有人能超过贝多芬，瓦格纳不过是发扬光大了贝多芬的英雄主义。

根据历史资料，贝多芬音乐在纳粹时期的崇高地位和演奏的普及性并不亚于瓦格纳的音乐。一些指责瓦格纳的人往往忽略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也是纳粹党代表大会上经常演奏的曲目。德国空军在执行任务的头天晚上常常靠听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来鼓舞士气。在整个二战期间，纳粹统治下的德国，贝多芬的交响曲演奏得非常普遍。1942年希特勒生日时，德国最伟大的指挥家富特文格勒在柏林指挥演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为希特勒祝寿，这场演奏是音乐史上少有的对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精彩演绎。本来，贝多芬的作品，富特文格勒的指挥和柏林爱乐乐团乐队的演奏跟希特勒和纳粹主义并不是一回事，但这场演出后来成了富特文格勒的政治污点之一，只是人们并没有把这个政治错误追溯到贝多芬身上。

在现实社会中，政治正确有时是难免的，富特文格勒和卡拉扬在盟军和苏军占领柏林期间，都遭过政治审查，富特文格勒因掩护过犹太人出境而免于处罚，但卡拉扬却因曾参加纳粹党并担任亚琛（观察者网注：亚琛又译作阿亨，位于德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靠近比利时与荷兰边境）音乐总监而一度被禁止上台指挥。后来的犹太裔小提琴家帕尔曼一生坚持拒绝跟卡拉扬同台演出。

但是，政治正确必须是基于当事人的言行，而不是基于后人对前人作品的喜好与否。如果因为瓦格纳受到希特勒和纳粹党人推崇就指责瓦格纳，那么，一个罪犯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或达芬奇的绘画，莎士比亚和达芬奇是否就应该受到指责呢？

许多人忽视的第二点是把瓦格纳在音乐上的革命仅视为歌剧界的革命，这个看法有失偏颇。

瓦格纳的真正伟大之处在于他对前期浪漫派音乐的改造和创新，从而确立了他在西方音乐史上承前启后的地位。贝多芬《第三交响曲》问世之后，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开始从古典主义中脱颖而出。到了舒伯特、柏辽兹、李斯特时期，乐队规模、配器及和声学的发展等有了根本性的飞跃，浪漫主义开始取代了古典主义的统治地位。交响乐变得宏大、色彩斑斓、层次丰富、激情四射。莫扎特、海顿那种精细纤巧的古典主义，那种格律化、中规中矩、小巧精致、理性而有节制的交响乐显得暗淡无光。海顿写了一百多首交响曲，但其中的大多数作品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莫扎特写了四十多首交响曲，经常演奏的也就只有最后那三首。到了19世纪初，随着交响乐革命性的变革，古典主义消退和浪漫主义的兴起已成时代潮流。

但是德奥浪漫主义到了19世纪中叶也似乎遭遇到了瓶颈，舒曼、肖邦、门德尔松等人的浪漫主义越发精致但少有突破。浪漫主义的寿命是不是有可能比古典主义更长一些？

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瓦格纳。

一般音乐史家常说，瓦格纳实现了歌剧革命，把法意两国的传统歌剧改造为“乐剧”，这个说法并没有错，因为瓦格纳在主观上确实想把法意传统歌剧改革为新的“音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正是这个歌剧革命的标志。但是，把这场革命简单看成是歌剧领域的革命就大大地低估了瓦格纳在音乐史上的地位。

在瓦格纳的歌剧中，法意歌剧中的人声演唱，咏叹调和宣叙调都淡化了，被一种新的以“无终旋律”为形式的“叙调”所取代，声乐具有很大的朗诵性，而的歌唱乐队音响成为音乐剧的真正主角。但是，瓦格纳的改革并没有真正改变西方歌剧的基本形式，与他同时代、在歌剧界比他影响更大的威尔第仍在意大利用传统歌剧的形式创作大量通俗易懂的浪漫主义歌剧。

在今天的音乐会上，为了歌剧而听威尔第的人仍然大大超过为了歌剧而听瓦格纳的听众。《弄臣》、《游吟诗人》、《茶花女》、《假面舞会》、《奥赛罗》等仍然是一百多年经久不衰的歌剧曲目。即使是在纳粹德国时期，比才的《卡门》和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在民间也比瓦格纳沉重艰深的音乐剧流行。一年一度的拜罗伊特音乐节虽然演奏十部瓦格纳的音乐剧，但每年聚集于拜罗伊特的乐迷欣赏的是瓦格纳音乐中独有的厚重历史感和宏大的音乐叙事，这跟全世界追捧拉丁民族的歌剧有很大区别。

对大多数瓦格纳的崇拜者来说，瓦格纳的歌剧本身并不仅仅是听演唱，更重要的是听管弦乐的演奏。正如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火鸟》和《春之祭》后来主要是作为管弦乐在音乐厅里演奏，而很少在大剧院作为舞剧来表演一样，听瓦格纳的“乐剧”，虽然也听歌唱家演唱，但主要是听乐队演奏。从某种意义上说，瓦格纳的“音乐剧”其实就是加入了人声和舞台场景的交响乐史诗，《尼伯龙根指环》就是西方音乐中最伟大的一部交响诗巨作。后来的理查德•斯特劳斯正是沿着瓦格纳的歌剧改造之路才发展出他饮誉音乐界的交响诗。听理查德•斯特劳斯的《查拉斯特拉如是说》和《英雄生涯》可以明显感觉到瓦格纳的影子。

从西方音乐的历史看，瓦格纳在歌剧上的创新并不仅仅发生在歌剧界，而且也发生在交响乐界。

在瓦格纳之前，柏辽兹把配器做了革命性的发展，音乐的光和色彩开始凸显出来，音乐不光能听得见，而且也能“看得见”；同时一些耀眼的不谐音也开始在音乐中显现。人们常说，听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和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能够感觉得到音乐的色彩和光亮。但一直到瓦格纳才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前奏曲里用“无终旋律”、“半音化和声”、“泛调性”、“无调性”、频繁的离调、“多音和弦”、“和声外音”等，形成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和声”，这个革命性的和声才把浪漫派音乐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后来晚期浪漫派的理查德•斯特劳斯、马勒、勋伯格以及二十世纪新音乐都在这个新的高峰上继续生长。德彪西那种独步天下的细腻配器、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耶夫那种“反旋律”和“无调式”的野蛮和狂暴几乎都可以在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找到元素，当然更多的元素是在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中。从这个意义上说瓦格纳是连接浪漫派音乐跟印象派音乐和二十世纪新音乐的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瓦格纳生活在十九世纪，但是他音乐的触角已经伸进了二十世纪的新音乐。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许多歌剧谜们钟情的仍是瓦格纳看不惯的法国、意大利歌剧，意大利歌剧中的男高音演唱仍然风靡全球，瓦格纳的歌剧革命并没有改变这一点。但是一部“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却掀开了管弦乐的革命；一部《尼伯龙根指环》奠基了一年一度的拜罗伊特音乐节，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瓦格纳的精神遗产不仅存在于他丰富的伟大作品中，更传承在理查德.斯特劳斯、马勒、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耶夫这样的交响乐大家身上。每年的拜罗伊特音乐节，人们欣赏的不仅是瓦格纳在音乐上的宏大叙事，而且是在隆重地纪念这位音乐大家在音乐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独特地位。

威廉·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年5月22日－1883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