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修宪,狂飙背后的暗涌-刘元海
近些天来,就在安倍政府“否认侵略历史”与“构筑抗华阵线”的连串动作引起国人与国内舆论广泛关注的同时,日本朝野对“修改宪法”这个敏感政治话题的辩论又一次活跃起来。差不多就是在安倍出访俄国、阿联酋和土耳其的那会儿,以NHK、《读卖新闻》和《朝日新闻》为代表的日本大牌媒体,纷纷公布了就“修宪”问题所作民意测验的结果,并对有关的数据做了各自的解读。
根据《读卖新闻》所作的调查,赞成修改宪法的受访者占51%(去年的数据为54%),而反对修改宪法的受访者有31%(去年是30%)。《每日新闻》的调查数据显示,在2012年末支持修改宪法的受访者比例为65%。相应地,NHK在5月1日所作的民意调查中,有42%的受访者支持修改宪法。从上述民意调查的结果来看,目前支持修改宪法的民意基础相当的雄厚。凭借这样的民意基础,安倍政权实质推动修宪进程应该为期不远了。那么,自民党和安倍修宪的目标指向何处?他们的构想与日本民众对于修宪的期望又是否一致呢?
就安倍晋三在“修宪”问题上的基本立场来说,全盘继承外祖父岸信介政治理念的他对“修宪”所怀有的抱负是一贯的。自1991年当选国会议员、步入政坛以来,安倍一直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修宪论者”。去年12月26日,新任首相的安倍在东京永田町国会议事堂按照惯例发表“所信表明”(向国会报告自己的执政理念)的时候,完整地阐述明了自己在“修宪”一事上的基本观点。安倍认为,现在的日本宪法是在被占领状态下制定的,经过了60多年的时间,已经不符合当今的时局。他的政府希望与其他政党一起深入讨论宪法问题,确定切实可行的“修宪”方向。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尽快敲定与修宪程序相关的法案。此外,安倍晋三还重申了多年来一直鼓吹的“跳出战后体制,将日本建成一个新的国家、正常的国家”的政治宣言。
安倍这看似有些空洞的声明反映了他对“修宪”问题的两个基本认识,第一,他对在美国占领军当局(GHQ)的压力下制定的宪法与战后政治体制持否定的态度;第二、他将从改变修宪的法律程序着手推动修宪进程。
众所周知,1947年制定的这一部宪法因为“主权在民”、“尊重基本人权”和“和平主义”这三大宗旨,而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和平宪法”的美誉。尽管这部宪法的出台与美国占领军当局的巨大压力密不可分,但其“民主”与“和平”的核心理念完全符合当时广大日本人民痛恨战争、希冀和平的由衷愿望。在这样一部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放弃了战争权力”的“和平宪法”的指引之下,奉行和平主义的日本重新获得了曾经遭受其侵略的亚洲邻国和国际社会的信任,这才有了日后经济腾飞的基础。因此,尽管“美日同盟”的存在同样功不可没,但“和平宪法”对于保障日本战后68年来的内部稳定与外部安全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在宪法制定之初,这种“和平主义”的观念当然也是为广大的日本民众所认可的,可是,握有权柄的政治家们从那时起就不大喜欢这部“和平宪法”。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开拓战后日本政局的吉田茂与安倍晋三的外公岸信介。
尽管在战争期间曾经被东条英机打入大牢,吉田茂在“和平宪法”的制定过程中依然带头抗拒“主权在民”的理念,坚持由天皇总揽统治权。吉田茂与美国合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消除军部干政的影响以及军国主义和超国家主义的思想基础。然而,像他这样在“大日本帝国”中成长起来的政治家,从根本上是难以接受美国式的“大众民主”的。他理想中的战后日本政治,应当是在天皇主权观念指导下,由他们这样的政治精英操纵政权运作的“官僚精英政治”。可以想象,吉田等人的政治立场自然不会为GHQ和麦克阿瑟所容,美国人断然拒绝了日方提交的“松本草案”,强迫其接受了由GHQ制定的宪法草案,这个草案便是现行“和平宪法”的基本框架。对于吉田茂和岸信介等保守政治家来说,一旦时机成熟,这部被麦克阿瑟强塞的宪法是非改不可的。
在这部宪法当中,最令吉田和岸痛恨的便是作为日本永久和平保障的第九条,而在他们看来,国家被剥夺行使武力的主权是最最难以容忍的。在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的远东战略发生巨变之后,日本政府立即不失时机地开始了以废止宪法第九条为目标的第一次修宪工作。尽管吉田等人设计了很多方法来推动修宪。例如,为了克服宪法第96条规定的启动修宪所必须的参众两院各2/3多数和全民公决过半数的先决条件。自民党从1955年就开始策划用小选区制取代中等选区制,试图以此确保保守阵营在两院中取得至少400个席位的压倒性优势。

从吉田茂、岸信介到福田赳夫及至小泉和今日的安倍,日本的几代政治家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修改和平宪法的梦想。
尽管如此,由于在当时广大日本国民的心目中,废除宪法第九条的“非战条款”和重整军备这样的政治目标是非道德的。**因此,被新宪法赋予了投票权的日本人民使用自己手中的选票,在数十年中保证了社民党和创价学会(公民党的后台)等“护宪派”在国会中能够维持1/3以上的席位。这股珍爱和平的民意,使得以自民党为代表的保守政治势力长期无法推动修宪进程。**尽管1996年社民党在国会大选中的大崩盘打破了战后维持了40年之久的保守——进步政治势力的均衡,但是包括民主党和自民党盟友在内的公民党等中右政党,至今依然保持着维护宪法第九条的基本立场。这种结构性的制约因素使得在进入21世纪之后,政治立场急速偏向保守右倾的自民党,始终都无法找到启动修宪的机会。
为了突破修改宪法第九条的障碍,以1994年第一次朝鲜核危机为契机,自民党政权开始从缔造宪法第九条的美国那边寻求颠覆“和平宪法”的依据与支持。**说起来很讽刺,崇尚实用主义和工具理性的美国人早在50年代便已经把他们自己精心打造用以制约日本的宪法第九条给否定过一次了。**那是在艾森豪威尔的时代,为了拉拢日本参加自己在远东防堵中国和苏联的军事同盟,副总统尼克松在访问日本的时候公开宣称宪法第九条的“不战条款”是不合时宜的,支持日本重新武装起来。在尼克松的鼓励之下,岸信介政府很快开始着手修改美日安保协定,试图重新获得交战权力。
然而,岸信介的做法在日本引发了席卷全国的“反安保斗争”,为了避免被再次卷入战争,数以千万计的日本众民挺身而出,毫不妥协地与岸政府展开了激烈的抗争。正是这场日后在日本历史上被冠以“60年安保斗争”的群众运动,最终保住了和平宪法的地位。令人惋惜地是,当日本在70年实现经济奇迹,日本国民普遍富足之后,往昔战争的教训开始在人们的心中淡化,日本优越的观念开始大行其道。自此,支持“修宪”的民众人数渐渐开始超过“护宪”的民众。
而自从9•11事件发生之后,美国为了满足其自身的军事政治需要(2008年以前是为了利用日本的军事资源支持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2008年之后则是为了防堵中国);与此同时,小泉纯一郎选择了强化美日同盟的政治方针,派遣自卫队参加了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的后勤支援任务。由于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授权,自卫队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行动本身,实质上已经突破了和平宪法对军事力量使用的制约。剩下的唯一一层窗户纸就是行使集体自卫权的问题了。但是,被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拖得疲惫不堪的美国决定由自己来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2004年,布什政府的助理国务卿理查德•阿米蒂奇在提交给白宫的报告中明确提出“禁止日本方面使用集体自卫权是对美日同盟的束缚。解开这一束缚的话,美日间能够形成更为紧密有效的安全保障”。阿米蒂奇的这个设想最初形成于2000年,在正式提出报告之后,他成为了美国政府中推动强化美日军事同盟和修改“和平宪法”的最有利推手。2005年,阿米蒂奇在华盛顿会见来访的自民党干事长山崎拓的时候,开门见山地表示“如果仅靠解释宪法无法使用集体自卫权的话,不如修宪”。正是阿米蒂奇的直接推动下,小泉纯一郎在山崎回国之后立即出台了以修改宪法第九条为中心的自民党宪法修正草案。
另一方面,日本在经过泡沫经济崩溃之后的20多年之后,随着长期不景气及“高龄化”和“少子化”所带来的人口结构的失衡,国内的民意基础变得越来越右倾保守。“60年反安保斗争”时的民意基础早已不复存在了。美国的推动和国内民意基础的转变,这两个因素正是安倍晋三敢于大力推动“修宪”继承的底气所在。笔者这里不得不指出的是,因为有阿米蒂奇及其报告的存在,日本媒体往往将现在的修正宪法第九条的行动解释为履行美日同盟义务的需要或者是顺应美方的要求,这当然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做法罢了。因为,从吉田茂、岸信介到福田赳夫及至小泉和今日的安倍,日本的几代政治家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修改和平宪法的梦想。
这一次,卷土重来的安倍挟着重新执政以来高歌猛进的“安倍经济旋风”的势和由此产生的高支持率,大胆地提出了从修改宪法第96条着手,正式启动修宪进程的主张。在目前日本国内偏右的民意基础之下,包括中国在内的日本周边邻国自然会对安倍的修宪活动产生某种疑虑和不信任感。
不过,如果以为安倍修宪的目标就仅限于禁止日本使用集体自卫权的第九条的话,那也未免过分低估了自民党政客们的政治水平了。事实上,透过日本一些民间护宪团体的披露,不难看到,安倍等人在修宪一事上其实是有更为深远的打算的。
原来,安倍和石破茂等人已经有了突破保护公民基本人权的宪法第97条的打算。自民党在2011年11月17日举行的众议院宪法审查委员会上提出了“必须讨论制定紧急状态法”的动议。自民党提起这一动议的依据是,“日本宪法中没有关于在紧急状态之下限制私人权利的条文”。石破茂在2011年12月1日的宪法审查委员会会议上,公开宣称在“国家存亡的危机关头,为了保卫国家,必须制约国民的权力让其承担义务”。这一为紧急状态立法的构想,同样也是安倍修宪的一个重点。设想一下,如果这一立法得以成立的话,就彻底颠覆了战后日本“民主主义”的基本政治原则,日本政府将有机会恢复战前的警察国家体制。这中颠覆的破坏性,恐怕丝毫不亚于突破宪法第九条所带来的恶果吧。不,毋宁说是更为恶劣的,这真的有可能导致一个军国主义的旧日本的复活。
作为日本邻国的国民,笔者并不希望日本重新走回战前的老路去。目前,日本的各大政党正在围绕着决定修宪程序的第96条展开激烈的辩论。民主党以及自民党执政盟友的公民党都不会坐视安倍等人一意孤行。诚如社民党参议院山内信德今天在参议院预算委员会的审议会上所说的那样,日本千万不要忘记魏玛共和国的教训,要防止修宪修出希特勒这样的恶果。从安倍这些天一再表达的,必须与在野各党派在这一问题上慎重且充分地交换意见这一点来看,他应该已经感受到了一定的政治压力。但毕竟,最终还是得由日本国民来做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