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行动、何东花园与香港政府-OmenaK
香港的何东花园建于1927年,迄今已历85个春秋。上月初,香港政府宣布放弃把何东花园列为古迹,何东花园将随时被拆毁改建。在2010年,何东花园被列为“一级历史建筑”,按照政策,“可能的话须尽一切努力予以保存”,但业主仍可全权支配。稍后,政府拟将之列为法定古迹,收回手上妥为保育(“保育”=大陆的文化遗产保护,下同),却遭到何东后人强烈的反对,在暂列古迹一年之后,仍未能与何氏达成共识;早阵子,何氏突然抬高“叫价”,政府所提出的30亿港圆赔偿被抬至70亿,整一倍有多。政府因而放弃原计划,并改为保育旧政府总部西座,然而此栋大厦只被评为“二级历史建筑”。舍花园而存西翼,可以说是文化上的损失。
把这事单独来看,在私有产权制度下,就只是一件很平常的“文化保育 vs 财政及经济利益”的问题,在世界各地时时发生。从制订政策的角度来看,任何社会价值都可以用别的价值来比较,从而权衡取舍。不用说文化建筑,甚至人的性命也毫不例外:政府应该投放多少钱在医疗卫生上?投放多一点,总能提高一点人均寿命,也就是多救活一些人;举个例说,到底要不要公费提供昂贵的癌症标靶药?每个患者提供多少、多久?而这些药的成本,则可以换算成别的社会效益。不论是经济还是文化,只要用金钱来管理和核算,也难逃这残酷的政策权衡,夸张一点说,哪个政策手上没坑害人命?这就是历史学家黄仁宇所谓的“数目字管理”的社会,而这个“数目字”一般而言就是公认的价值单位——货币。所以政府这次因为业主抬价而放弃保育,从原则上无可指责。
即使不说“一级”的花园而说“二级”的西座,其于2012年中评级时收到约五千份公众意见书,其中94%认为应该列为古迹 ,如果政府“从善如流”,事事听命,处处古迹,那就是把别的社会价值包括市民的健康和生命置之不顾了。按照古物咨询委员会主席陈智思所言,政府作此决定时,各个政党都反对为了花园而增拨公帑,议员既是民意代表,我们也可以视之为社会的公意;事实上,当放弃花园的消息公布后,社会并没有很多的反对声音,这说明社会大众还是理性的,能够理解是次决定背后的合理性。
有趣的是,如果我们把这次何东花园事件放在跨度更大的时事脉络中,我们却可以看到另一番景象。过去数年,比较大型的保育事件计有皇后码头拆迁事件、高铁工程菜园村搬迁事件、龙尾泳滩发展生态保育事件、以及新界东北开发政策事件。在此一系列的反对事件中,保育价值被无限放大,在反对派的论述裡,仿佛社会压根儿不用管经济前景,仿佛竞争城市听到香港要搞保育必然拱手相让。在理性权衡被排斥殆尽的气氛中,发展计划被多番阻挠,而传媒只报导诸如把自己绑在码头的“英雄”事迹,从而炒热保育的声音,至于社会到底蒙受了多少损失,被延宕了多少时间,却鲜有媒体换算一下。这和何东花园事件的舆论大相径庭。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传媒的一个关键角色,就是社会价值的诠释者。
过去的几次事件,要么不涉及大额的金钱赔偿,要么这种赔偿没有70亿之巨而且分散于各家各户,因而没能引起社会对经济和财政给予足够的考量,也造就了传媒选择性报导的机会,裁剪了事实,诠释了社会价值。这次何东花园却不同了,70亿的加码赔偿一掷千金,只支付给一门世家大族,这无法不引起公众的注视,传媒再也无法筛掉,因而反对派议员也不好冒大洒公帑的不讳,结果舆论就不一样。难道公众的价值观在这几年间突然从保育最高,急转弯到钱包要紧?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可以相信是以前的经济考虑的“模糊”性质给予传媒剪裁之机,左右了民意。
此外,保育团体取态的不同,也暴露了他们的真正心理或者政治目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裡(特别是香港这样的“大市场、小政府”社会),政府角色只在于维持法律,真正的利害矛盾存在于人民和资本之间。西方的保育团体无不具有左翼思想,面对资本家毫不手软,敢于抗争。反观香港,在之前数次的激烈抗争中,他们的对手是政府;到了这次,对手变成了本地豪族,而他们却集体装傻,忽然尊重私产了。
目前香港反对派的“总路线”就是反共麦卡锡主义,特区政府被他们视为北京的代表,因此在反共的大旗下无所不用其极,国民教育抗争和保育抗争,也不过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在反对派的沙盘的彼端,必然是政府和特首。这就很好的解释了这些保育团体在反政府运动中的角色,保育为名,群众运动为实。这近于西方冷战时代的资本右翼和托派左翼的关系,后者是前者的一个无威胁的社会泄压阀,兼群众动员终端,利用来对付真正对西方资本存在威胁的华约马恩列斯毛思想。
在这样的政治态势下,政府的一举一动都要被反对派拷问,要为了澄清政策而疲于奔命。刻下各种“下台”的叫嚣此起彼落,哪个官员敢趟地雷阵呢。花园与西座,原拟保育前者,发展后者;后来花园赔偿成本陡升,于是只能在下列的方案中选择吧:
第一,放弃保育花园,继续发展西座。这是完全放弃保育,找死。
第二,放弃保育花园,改为保育西座。这总算有点交代,还行。
第三,硬头皮70个亿拿下花园作古迹,按计画发展西座。这样的话,浪费公帑的罪名洗刷不掉;西座是政府建筑,没有豪门私产的免死金牌,正是软柿子。结果是两头挨骂。不过,旧政府总部西座如果按原计划改建做甲级商厦,长远的经济价值其实非常高,不输何东花园的70亿赔偿金,换句话说,保育西座既在文化上不及花园有价值,在机会成本上又不比花园低多少,甚至更高。这样一来,如果付出70亿保育花园,仍不会亏本,而得到的文化回报更好。可是我们也知道,传媒可以因为70亿而“原谅”政府,也可以因此而发动进攻,至于机会成本这样的高深学问,传媒自然就像往日皇后码头、菜园村、龙尾滩那样,干脆的忽略掉。到时,说不定又是一场保育运动,西座的改建因为抗议者占领,旷日持久不能动土,长远经济价值无从实现;花园古迹花费巨款,却因为西座的发展受困影响了政府财政,要么得不到修葺的拨款,要么必须挪用其他的公共资源。
所以就只好实施折衷的第二方案了,至于文化价值没有花园高,谁还管呢。著名英国政治剧《是,大臣》有一集《劫贫济富》:行政大臣詹哈克受足球俱乐部的游说,要卖掉一所地方艺术馆来给他们筹经费;詹哈克的爱好艺术的常任次官汉佛莱为了反抗,向内阁秘书提议让詹哈克兼任艺术大臣,这下子詹哈克同时受艺术界利益的操控,权衡之下,自然打消了卖艺术馆的念头。
大臣之于次官、民意之于政府,都是不能直接对抗的。汉佛莱的政治工具是艺术大臣头衔,对特区政府而言则是70亿。如果汉佛莱是为了自己附庸风雅的艺术爱好,那么香港的特区官员就仅仅是为了精神不至在传媒的攻势下崩溃了。哪裡有压迫哪裡就有反抗,官员和公务员并不是“民主木人巷”的木人,当他们挨了揍,就算不反击,也起码会自卫一下,于是香港人素来引以自豪的公务员队伍也被卷入政治角力去了。当整个社会卷起了政治旋涡,任何人都很难再独力游出去;游不出去,只会越转越深。当政治不再是“行政和管治”,沦为了老生常谈的“政治权术”,香港的未来只会更泥足深陷。正如保育这回事,基于政治角力的考量,政治只能利用传媒“眼球导向”的本性,以70亿这个数字来掩护保育西座的机会成本,瓦解一场政治攻势,才可以起码的安然保育一座有文化价值的建筑,不至于两败俱伤、一事无成。
在何东花园的正门悬着“晓觉园”三字,系由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所题。在今日的政治内耗中,香港人什么时候才会“晓觉”呢,抑或会随着花园的拆毁,从此永远不醒?

香港何东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