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韦斯时代的委内瑞拉媒体、司法与经济-冯建三
略过查韦斯的成绩，不谈老美公然要“民主化”委内瑞拉的嚣张，也不谈委国犯罪率仍居高不下的难题，因为不解暂时不说，只谈这些：
查韦斯从2005年起倡议“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他的反对者分作两种：一种来自托洛斯基派的第四国际委员会（World Socialist Web Site），它认为查韦斯的民粹色彩多过社会主义，因此破旧不力，受其拘泥禁锢，统治阶级牢固如昔。另一种是委国旧有执政势力，他们若能诚实面对，对于查韦斯路线的政治草根培力、经济建设与社会公正的成绩就不致否认，但他们可以选择对此不言不语。或者，更为常见的反应是认定这个路线无法持久，并且代价昂贵。新闻与传播自由以及司法独立空间的萎缩，是这个阵营最常提出的指控，海外传媒对此大多隔洋唱和。
（一位台湾前托派朋友说：“托派流派纷乱，所谓第四国际委员会，他们网站有影响力，但和群众运动较脱节。托派和查韦斯关系复杂，如英国保卫马克思主义网就对查寄望很深，他们的代表人物也获邀至委见查，媒体对此大肆报道。查本人称赞过老托，当然也赞过毛……”）
兴革传媒
法拉（Douglas Farah）曾任《华盛顿邮报》拉美记者二十年，前年得美国政府间接赞助，出版《面对新闻：拉丁美洲独立传媒现况》。法拉说，委国政府在1999年仅有少数传媒，至2009年底已有238家收音机电台、28家电视台、至少125个网站，以及340家平面媒体。法拉忘记或不知道的是，私有商营电视2010年在委内瑞拉的平均收视份额高居95%，可以列入查韦斯阵营的全国、区域与小区电视，收视份额最高是5.63%，最低4.39%。讽刺的是，这个百分比得以在2002、2004与2007年“飙升”至9.66%、6.96%与8.35%，竟是拜反对势力之赐。当时，他们先后发动长达数个月的石油罢工、罢免总统公投，以及抵制宪法公投。
查韦斯的社会主义志业，包括兴革传媒。1999年《有机电信法》、2004年《广电社会责任法》的社会电视基金，2003与2005年开播Vive与TVes，2007年再与邻国乌拉圭等共创“南方电视”（Tele Sur）。这些作为完全吻合1980年联合国科文组织的呼吁，1980年，《多种声音，一个世界：迈向新的、更公正的、更有效率的世界信息与传播秩序》报告书的倡议是，“若要扩张传播系统，优先顺位应该给予非商业形式的大众传播……提供多种公共基金。”但事与愿违，美英退出教科文组织，形同封杀这个呼吁。二十年后，委内瑞拉率先落实，美英政府仍不肯定，倒是美国自由派网络传媒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post.com）在今年2月“南方电视”落地古巴之际，作此评价：
“对于古巴社会主义模式，‘南方电视’虽然不失同理心，但仍可说是相对未被脚镣拷住的消息来源。全球搜集新闻、实时的报导，亮丽的编采价值……（它）得和拉美所有商业频道竞争，这就意味，南方频道禁不起忽略重大事件。”
对查韦斯治下司法不独立的指控
法拉的第二项指控是，2011年初，委国大法官莫拉莱斯（Luisa Estella Morales）表明法律是有“意识形态目标”，另一位大法官黎明（Fernando Torre Alba）则说，司法部门“有责任参与国家政策的有效执行，司法部门已在审慎研拟，并计划采取行动，落实玻利瓦模式的民主社会主义。最高法院及其它各级法院，理当严厉制裁破坏玻利瓦社会主义建设的行径。”
法拉的指控能否成立，似可提出两个面向的考虑。首先，法拉所说的司法是指大法官，其任命原本具有高度的政治性格。其次，孙斯坦（Sunstein Cass）等人的经验调查证实，不单大法官具有高度政治色彩，若将“道德与政治承诺”当作是政治性格的一部分，那么，他们确实发现，共和与民主党派的（大）法官，断案明显不同。果真如此，就得深化司法独立这个概念：（1）委内瑞拉当前这个宪法的“道德与政治承诺”，相较于先前的委国与他国宪法所遵从，如何比较？能否认定差异与高低？取何标准作为认定的依据？（2）从大法官到各级司法官，断案时是否依据前引之“道德与政治承诺”作为审判依据？若是作此考虑，法拉批评委国大法官的道德承诺，反而是大法官安身谋事的正当性来源，不是缺点。（3）以上两个实质考虑，是否遵循程序所定，不是一夫独断？亦即有公开机制让正反及他方，辩论当前的政治作为与涉案当事人，所作所为是否符合，还是违反这些“道德与政治承诺”？
关于法拉批评的第二个面向，是指法拉指控查韦斯的司法不独立之时，他刻意或忽略而不提，在查韦斯之前，委内瑞拉的司法与行政体系也没有完全分离，而是另有高度协同的历史经验。略过这个事实，只是抨击查韦斯“干预或操纵”司法，就如同反对派说，查韦斯执政后十一年（1999-2010）的通膨平均达23.9%，但却不肯同时说，查韦斯执政前十一年（1987-1998）的通货膨胀是53.9%。
中国时报在3月7日刊登的社论《后查韦斯时代 拉美左派群龙无首》还算持平：
“即使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勇敢地与死神博斗，还历经了古巴医术高明的专家至少四到五次的手术，但仍然无法战胜癌症，而在前日撒手西归，于国内和国际社会都留下两极化的评价。
当年在拉丁美洲国家如巴西、阿根廷、智利、秘鲁、乌拉圭、巴拉圭、和玻利维亚等国家历经军事政变和军事强人统治时，委内瑞拉是令人称羡的两党民主政治（1958年至1998年），由简称社民党的政治选举独立组织委员会和民主行动党的文人政府轮流执政。1998年查韦斯以照顾中下阶级和弱势穷人的社会主义为主要诉求，当选总统，不仅暴露了过去文人治理的贪腐，也终结了治理无能的两党政治。
查韦斯上台后，努力兑现其竞选承诺，不仅补贴石油价格，还让他们实际分享石油出口所带来的利益。由于查韦斯将大部份的石油部门收归国有，因而有足够的岁收来推动他的社会福利政策，他增加了低下阶层最需要的教育、公卫、房屋津贴的预算，控制食物价格，成立公营的大卖场，让贫困民众可以取得远低于市价的食物。在他执政期间，赤贫人口比例减少一半。这些都是为何在他过世后，委国多数人民伤痛欲绝，如丧考妣，因为查韦斯确实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反对查韦斯的政治势力，认为他专断独裁，但委内瑞拉的民主选举政治从未中断，只是在查韦斯统治下，过去两党右倾菁英轮流执政的分赃政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草根性、具革命性质的左倾民粹运动。基于委国人民对查韦斯的怀念和移情作用，目前担任副总统的查韦斯指定接班人马杜罗，显然有机会当选，并持续他的民粹路线。
在对外关系方面，查韦斯自1998年当选总统后，与古巴及部份拉丁美洲国家共组‘我们美洲人民波利伐联盟’（ALBA），和美国唱反调，成为古巴以外，最让华府头痛的拉丁美洲国家。他将委内瑞拉丰富的石油，以低于国际价格卖给拉丁美洲的盟友，即使美国对查韦斯极端厌恶，但他却是区域内受到尊敬的金主。
此外，他也和美国最头痛的伊朗领导人阿玛迪·内贾德眉来眼去，企图营造跨区域的反美势力。当年在小布什宣布伊朗、伊拉克、和北韩为‘邪恶轴心’后，查韦斯将古巴、巴西和委内瑞拉定位为‘善良轴心’，颇有别苗头的意思。在拉丁美洲几乎全面向左倾时，唯一右倾亲美的哥伦比亚政府，就成为查韦斯想要颠覆的对象了。
在查韦斯过世后，首先受到冲击者就是拉丁美洲的左派力量，古巴的卡斯特罗兄弟早就垂垂老矣，如今这位具领袖魅力、善于发表煽动演说且又具亲和力的左派领导人抢先离世，让这个阵营可说是群龙无首。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及厄瓜多的葛雷亚虽然左派色彩浓厚，过去也和查韦斯关系良好，两国都是ALBA的成员，但这两位领导人都缺乏查韦斯的领袖魅力和反美资历；此外，玻利维亚和厄瓜多的经济实力原来就和为委内瑞拉有极大的差距，更没有像后者的石油产量当作政治杠杆，看来拉丁美洲的左派势力即使不会完全式微，也很难如过去一般地蔚为风气，挑战意识形态右倾的美国霸权。
至于委内瑞拉和美国关系是否会因查韦斯离世而有所改善，从该国宣布不幸消息之同时，就将查韦斯病因归诸于美国的介入，并且驱逐两位美国外交官的情形来看，这个期待显然过于天真。两国目前都没有接受对方所派任的大使，如今又可能因为查韦斯的死因而出现龃龉，在马杜罗必须先巩固政权的情况下，短期内两国关系可能还是难有新的突破。委内瑞拉对台湾或许遥远，查韦斯之死所牵动的国际局势，尤其是对美国在中南美洲势力的变化，终会对美国在其它地区的国际政策有所影响，其后续变化仍然值得台湾关切。”
若不亡故，查韦斯便可终身当选？
两极化评价查韦斯的人很多，包括曾任卫报的两位拉美记者，一直到上个月，两人在同一刊物的两篇文章，都没有对话。
委国军人有没有私人化，我不敢多说，《经济学人》确实也有这种指控。只是2002年被军方搞了政变险些丧命的人，假使想比任何总统相同或更多一些培植自己人马的做法，是不是等同于私有化军队，容我再考虑一下。
查韦斯若能终身胜选，那么会是终身制，但他得参选，谁能说一定赢呢？即便不说美国确实至今还在“民主化”委内瑞拉，即便不说原有的两大派执政势力，在查韦斯的刺激下，已经不得不联合而持续“威胁”查韦斯的终身制（若他不亡故）。前德国总理Kohl从1982-1998年当了十七年总理，若不是1998年输给SPD的Schroder，也许还会干到2003年。Thatcher从1979年到1992年，若不是人头税引发大反弹，让党内由Major把她拉下，Thatcher、Blair可能1997年还在野。假使这样看，若查韦斯能赢得党内支持，也胜过竞争的政党，何以国际舆论整日说他独裁呢？委国共产党难道会跟他唱双簧，不加入他在2008统筹多种力量成立的PSUV联合社会主义党，就是为了在查韦斯选输之后，能够接收PSUV的群众？查韦斯若真那么独裁，或说有能力独裁，还能有绝大部分媒体都在私人手中，那么他真是手段有问题，因为大概还需要好几任才能完全转化媒体。
Fidel在拉美某些阶层至今仍有高的声望。他愿意在1994年古巴自己最为困难的时候，对当时甫出狱没啥声势的查韦斯伸以首肯之手，邀请至古巴访问，说他有识人之明也好，说他是老狐狸会投资也好，是否真完全没有一点正直之心的的呼唤，我确实不知道了。查韦斯与中国的石油换贷款计划，不依市场价格，而是由其它契约方式为之，是否不合理，也可以研究。查韦斯以石油换取古巴的上万医师与教师入境提供保健服务，是否真能说是奉送石油，同样也能讨论。同理，他愿意以石油支持玻利维亚与尼加拉瓜等穷国，究竟数量多少，是否合理，一定不能说是拉美情怀与结交盟友吗？美国可以，查韦斯何以不成？挪威援外1%GDP，查韦斯的援助可能还是少了？
委国石油储量排名世界第五，但在查韦斯之前，委国那些两党约定轮流执政的作为，何时让一般人分利？台湾的《联合晚报》有这样的标题《抗美先锋掌权14年 挺他的穷人依然穷》，很刺眼也刺耳。但昨日我刚好听BBC（对委内瑞拉报导其实也不怎么公平，但仍追问受访者）评论：“假使你说穷人不买帐，那么在2012年10月的大选中，何以查韦斯的得票总票数比2006年还多，也赢了对手将近10%”？
委国石油丰富，这确实也是委国的优势，却也使其对石油依赖太多，阻碍多样产业的发展。不过，在这个情况应该改善的前提下，我想靠石油靠破坏自己的环境而取财，比靠金融出超（特别是英国，金融业去年就赚了相当于2.5%的GDP）或印钞票移转本国生产低于消费的情况，让人多些同情。其次，英美两国的制造业比例占其GDP比例，不比委内瑞拉（2007年跌回1990年的低点，约14.5%）高多少。最后，有关委国经济与农业是不是没有进展，我想用下面两组表格说话，其中表一是我直接整理自世界银行，表二是他人整理自世界银行，我另编辑与翻译，附在后面请读者参考：
表一 委内瑞拉与智利经济成长，1998-2011
（新自由主义者喜欢说，Pinochet在1973军事政变后，智利是模范生）
表二 委内瑞拉的经济表现，以查维兹执政启始年为断点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