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没有“宝贝计划”-余亮

仅仅两个月大的小baby，眼睛刚刚能看清楚爸爸妈妈，还完全不了解自己是什么世界又是什么，不明白最后掐住起自己的双手怎么没有熟悉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温暖，就被生生扼杀。没有恩怨，没有铺垫，仅仅是一个窃车贼为了掩盖盗窃罪行就把后座上的他消灭。

这件事情我们是不能去想的，它太残酷，一下子击碎了多少善良人的梦想。多少人守夜关注事态，多少的哥义务巡查，广播彻夜呼唤，发现车踪的村民久久不肯散去，都是期待孩子能够回来。倘若新闻突然宣布：“谢天谢地，婴儿找回来了！”人们将会多么欢欣鼓舞，多少人会说“我又相信爱了”。可是没有。天空冷冷飘着雪花，大地一片寂静，孩子不会回来了。我们还能继续相信吗？

看到一个微博网友说：“我本来以为这宝宝估计能找回来的，没想到这该死的人渣。”我相信，这是很多网友的想法。在噩耗传来之前，善良人们都有这样的存念。我们以为这就像我们平时行善一样会有结果，就像我们只要资助一个贫困儿童上学，他就能上学；我们只要为一个白血病患者募捐，她就能得到治疗；我们只要每天给楼下的野猫喂食，猫咪就能快乐活下去。这些事都是只要在微博上呼吁一下基本都能成功。我们以为盗车犯也会有我们所希望的人性，我们以为微博上的呼喊他能听到——“给孩子吃点东西”，“车不要了，别伤孩子”。我们似乎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窃车贼不会刷微博，甚至也不会聆听广播。他不关心我们怎么想，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世界其实并不远，就在私家车主的车窗外，与我们的无线网络信号一起存在于空虚的大气里，不过就是互相触碰不到。就像去年北京雨灾时候我写过，任凭我们在微博上怎么吼，任凭被大水围困的乘客怎么上微博圈人，任凭有多少私家车开着双闪打算义务运客，其实对现实杯水车薪。最后救起被困乘客的，是警方和那些不大可能用微博的边缘人群——中年民工们。而这一次，微博、广播、明星大v的善心一样很难改变什么，杀人的不是微博网友，不是广播粉丝，是另一种边缘人群——杀人犯生活在那个看似热闹的“公民”世界之外。更可叹的是，早在微博大众掀起爱心救援之前，罪犯已经完成了杀戮（盗车一小时后即杀害婴儿）。微博上演的是一场迟到的戏剧。

所以，我简直怀疑，我们这些看似热热闹闹的公民、小资、网民们才是这个真实世界的边缘人群，就像电影《黑客帝国》里繁华的世界只是matrix造出的梦而已。老实说，在3月4号白天知道这个新闻的时候，我已经隐隐觉得这婴儿凶多吉少。在我看来，网友们幻想中的画面——一个罪犯人性苏醒温情脉脉抱着孩子喂奶的场景是不太现实的，在电影里倒有可能。我隐隐觉得，媒体的倾力呼喊，微博上揪心的转发，以及私家车主们“为了震慑罪犯”而打开的双闪灯，都只是为了逃避那个已知的后结果。24小时还没找到，理性的人应该能预料到会是什么结果。

这不是《宝贝计划》。犯罪的逻辑不是我们的情怀逻辑。记得池莉有一篇短篇小说，写一个送水工。那是个不到20岁的穷孩子，对女主人家里发生好奇，但受不了与女主人之间的障碍，开始赌气，本来也没想犯罪，结果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一桩杀人案。偷车贼本来肯定也没准备杀人，甚至没思考过和生死有关的所谓人性问题、终极关怀什么的。难得遇到机会轻松偷了辆车，没想到后座上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这个已经48岁的失败男人是不是很恼怒，是不是觉得老天在和自己开玩笑，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杀死婴儿的时候，赃车已经快开到家了。大约是怕婴儿会暴露自己行踪，竟然杀婴灭口。

这种人神共愤的罪行，再多谴责也不够。但再多谴责也不改变什么。小生命的人生轨迹在那一天早上莫名其妙终结在茫茫雪地里，把悲伤留给世人。那对因一念之差痛失爱子的小夫妻怕是会陷入无尽的痛苦、懊悔与争吵之中。而微博上的网友们在失败情绪的打击下已经陷入争吵——一家车商不合时宜地推销防止婴儿被盗车型，一个不知趣的公知乘机跳出来批评这是体制问题造成悲剧，都被愤怒的网友骂到体无完肤。一个摄影师更是及时充当了靶子，说了一些幸灾乐祸的没脑子话，遭到人肉并最终被供职公司开除。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微博上！

明白吗？整桩事情最终又演变成微博世界的鸡飞狗跳。其实已经无关孩子，更无关天空大地，只关乎虚拟空间里的情绪状况。那个说错话的人，其实也不会对事情有什么实质影响，他只是触犯了微博大众的情绪而已。我们甚至不比他聪明多少。杀掉这个罪犯也不够安抚、维修我们破碎的心，所以微博居民们还会寻找更多的宣泄对象。天空依旧惨白，大地依旧苍茫。

我们在微博上互相争吵、纠缠、取暖。可是过几天我们又会以为自己掌握世界的奥秘，以为自己懂得怎么让世界变得公平正义。可怜的孩子和卑鄙的罪犯都只是我们情绪的“催化剂”而已。化学方程式里的催化剂，自身不会参与反应，而别人激烈的反应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它自身。

此时我不太想说的是，这种无能为力状态其实是我们的常态，只是平时被虚拟世界的虚张声势掩盖了而已。失败感是一副清醒剂，提醒我们，没事度度假、搞搞慈善、发发牢骚的行动方式常常不会解决什么根本问题。问题是在别处解决的。

此时我很想说的是，孩子安息，小夫妻能继续生活。对于悲伤难解的网民，我还得说，那个罪犯其实毁灭不了我们的梦想。因为说实话，这种人根本就没考虑过梦想这回事，更不会考虑怎么毁灭梦想。

梦想从来只是我们自己的事，梦想如果虚妄，也需要我们自己面对。如果说残酷，总有更多的残酷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就好比两年前当我们在微博上欢呼讴歌埃及“革命”利比亚“革命”之时，却从不肯面对“革命”后的无比残酷事实，也从不去听那些对于残酷的预先警告，只是一遍遍用更多的美好幻想来欺骗自己。话说回来，我们的世界也没那么残酷，偶然性事件被媒体传播所放大，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安全岛是花费百年艰苦建立的，不会轻易瓦解，除非自己吓唬自己。我们如果沉浸于虚幻的认识，就会遭遇更多的失败。

相信爱的人请继续相信，不要犹疑。只是要明白，有些人是不相信的，但他们并不能使天空塌下来。我相信，长春广场上市民们自发点起的几千只蜡烛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力量和希望。

不幸遇害的宝贝小皓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