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新媒体时代的富士康“骚乱”

苹果带来疯狂，富士康带来惊悚，这已成为近年来媒体上的一出保留戏目。一边是粉丝的各种疯狂抢购、恶搞行为展示，一边是富士康工人跳楼、打架的震惊消息。2009年媒体全力聚焦富士康连续出现的跳楼事件，以至于令广大受众产生了这样一种心理——期待下一跳！当然，伴随每一跳都将有排山倒海的同情心，以及义正言辞的谴责和批判。去年，在iphone4S火爆的时候，纽约时报记者亲临苹果在中国的代工工厂，抱着一部劳动法一条一条严抠，得出“血汗工厂”的结论。苹果绿与富士康血仿佛是必定一起出现的双子星。今天，当iphone5已经被网友拉长到了iphone50，富士康如果不出点事情就是奇怪的。果然，富士康出事了，而这一次，无数善良的市民是使用自己的iphone转发关于这个事件的微博。

本周一（9月23号），富士康太原工厂发生骚乱。媒体描述为千人大战——2000工人对200保安。一切依然由苹果而起。

制造海量苹果与制造电影《2012》里的万人方舟一样，貌似是只有中国才有能力做到的事情。这要归功于中国强大的基础建设和高素质的国民工人。为了满足数百万台iphone5订单，大量山东、河南、深圳的富士康工人在近期被调往太原的生产线。太原的富士康厂区一下容纳了七万九千人，其中有1500名保安。这是一个惊人的规模，相当于通用汽车公司去年在美国的雇工总数。在我们这个人口大国，在经历过春运的人心中，任何大规模人员调动都会被我们习以为常。我们全然意识不到，这往往是小国都不敢想象的人口移动工程，一般是军队才有实力做的事情。富士康也确实采用了半军事化管理。在军队调动过程中发生混乱也是可能的，别说是富士康。

官方消息是，工人与保安发生冲突，导致40人受伤，周二厂区已经复工。至于2000人参战如何可能——是每个人都至少出了一拳呢还是一起聚气放气功弹，不得而知。有趣的是，媒体的评论已经预先准备好了。周一，在富士康骚乱新闻出现之前一刻，华尔街日报中文网出现署名李迅雷的评论《穷二代现象：中国经济转型绕不过的坎》。除了“穷二代”这顶帽子，这是一个好论题。作者以反日爱国游行中的打砸抢青年多为80、90后民工青年为例，引出一个研究者们广泛承认的话题：二代民工由于生活环境、教育等等变化，他们的总体气质、习惯与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任劳任怨的民工有了很大不同。由于电视、网络等大众传媒的普及，他们同样是超女、网游的一代。即使在《中国农民调查》里谈及的贫困县利辛县，我也看见网吧毗邻接踵。在此番富士康事件中，我们通过照片、视频可以看见，园区的工人也基本是年轻人。

张维为教授认为，当别的发展中国家还在讨论第一代民工问题时候，中国已经在讨论第二代民工问题，这是中国走在前面的表现。这个说法是提醒我们既要重视问题，又要有战略自信，不要妄自菲薄，要看作发展中的问题加以解决。不过，很多媒体尤其是外媒是没有心情讨论怎么解决问题的，他们更愿意唱衰中国制造业，或者上升为对中国体制的批判。李迅雷先生作为资深金融界人士，在文章里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数据，想证明三十年改革开放没有改变穷二代地位。不过他所谓的“穷”是怎么定义的？“但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11年我国农民工调查监测报告》显示，仅有0.7%的外出农民工在务工地自购房。”可见他把在城市买房视作改变穷人身份的标志。在邓小平分三步走的战略安排之下，今天是否已经到了只要打工就能买房的阶段，以及有没有必要把农民都塞进大城市，这个可以各抒己见。但张维为教授提醒我们，许多发达国家居民自有住房的拥有率低于中国。

接下来他谈及民工子女在教育、社保等方面的不利地位，“作为在农村接受义务教育的新生代农民工，也面临进城务工之后专业技能缺乏的问题，他们既不会种田，又不如第一代农民工勤奋，在城市生活成本不断提高的今天，他们的竞争能力也被削弱，大部分从事制造业和建筑业等低端劳动。”“笔者对不少城市犯罪人员来源的调研发现，各城市犯罪人员中外来人口占比非常高，最低为70%，最高甚至达到90%，而犯罪年龄则较低，普遍都在20多岁。这一调研结果，与前段时间反日游行中发生的打砸抢事件中的犯罪人员的来源与年龄高度吻合。”这个判断大体上没错，是媒体批判常见的腔调，但是也暴露出媒体常见的优越感——暗示不应该有人去做制造业和建筑业。财经网官方微博就说：“拥有7.9万员工的太原富士康，昨夜发生约2000余人参与的大规模斗殴。中国发展到今天，以下问题已再也无法回避与淡化：整体社会生活成本快速升高超英赶美，使庞大的‘穷二代’群体益发陷入前途无望的精神困境。这个问题不正视，不从根本上缓解，不给这代‘新贫困者’出路，未来中国社会，无安。”大概在这类媒体眼中，工厂劳动者就等于新贫困者，没人在工厂做工的国家就是好国家。全然忘了那将会是一个吸血鬼国家，那里会发生无望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因此他们的建议就成了空中楼阁。李迅雷先生最后只能说：“还是得靠改革，即通过改革来缩小贫富差距，让社会更公平更透明，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和竞争机会的均等化，增加低收入群体的幸福感。”这样政治正确的空话。快速的跑题和过快的下结论使得读者没有机会去面对事实本身。

这篇文章看似为反日爱国游行中打砸抢事件而作，不过我更关注这类文章的制作方法——昨天因打砸抢有感而发，今天，只要把开头打砸抢事件换成富士康工厂骚乱，后面一字不改，一篇现成的评论文章就可以完成了，类似快速作文法。只是，现成的文章有助于解决问题吗？

周一夜晚周二凌晨，在太原那座空旷的大厂区里确实有事情发生了，但这样的事情总是被改编成“媒体事件”。法国学者鲍德里亚曾经赌气说海湾战争根本没有发生过，因为我们只是在那些别有用心的媒体上看到经过渲染、挑选的战争影像而已。就这次事件来说，我们总算看见了工人自己拍下的视频。在这个手机拍摄的长镜头里，或许大局已定，剑拔弩张已经不见了，青年工人们四处走动，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竟然仿佛“春风沉醉的晚上”。或许对于大多数工人来说，这次“骚乱”类似于一次节日，一扫平时的刻板气氛。拍摄者说着我不太懂的方言，渐渐走到一辆警车面前。大家漫不经心地围在警车周围。不知道是警察还是工头，用方言招呼大家都回去，“我们一定会处理的！”有围观者试探式地喊：“打人的出来！”暂时我就只知道这些了。我很有些希望我也走在那些三五成群的工友们中间，可以真正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诉求。而我知道，也确实有一些认真的学者在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