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国民教育:“反洗脑”的DNA-OmenaK
近来,“洗脑”二字在香港网络上俯拾皆是,但凡带有家国立场、家国情怀的信息,都动辄被戴上“洗脑”的帽子,有些是调侃,有些却是草木皆兵。这些人所害怕的,乃是“德育及国民教育”课程。
此一由香港政府及各家学术机构拟编、推广多时的课程方案,按香港教育局计划,将于今年9月先在小学试行,明年起在中学试行。此举引起了很大的回响,七月二十九日,约三万市民上街,声言“拒绝洗脑”,甚至提出罢课。
其实,关于此方案的种种争议非一朝一夕之事,就如这次活动的领头组织“学民思潮”,早在一年多前已经成立,当时就旗帜鲜明的叫做“反对德育及国民教育科联盟”。在这些反对者的想象之中,下一代即将因课程而丧失独立思考能力,只知唯唯诺诺,乃至“被强加的中国国民意识扼杀个人人格、使香港丧失公民社会特质”。
洗脑:假设式与现在式
这套将在未来三年落实至全港中小学的课程,真能洗脑吗?假设有此目的,课程本身就要尽可能的“隐恶扬善”,夸大正面信息,极力掩盖错误;而政府则须同时严控社会信息,充分动员政权的力量,把各种反对意见和学说加以禁制、扭曲、篡改。
那么我们可以看看教育局较早前推出的《德育及国民教育科课程指引》,其中言明了:“提高学生对个人身份、家庭成员身份、社群成员身份、国民身份及世界公民身份的认同,以及对普世价值的认识及厘清……帮助学生懂得从多角度思考,并能作出合情、合理、独立、客观的分析及判断…以客观的角度去理解国家由内外交窘迈向改革开放的奋斗历程,体会当中的忧患、挣扎、困难”。
由此可见,课程既介绍了国家的成就,也要求同学对国家的各种问题作出多方面的理解和评价,而非一味的歌颂;而且评价的规尺 ——普世价值,甚至相当迎合反对派历来所接受的西方价值观,却不一定合符内地正在探索的新时代民族意识。这就使反对派的指控不攻自破。课程本身没有洗脑成份,而香港这样的小政府亦无力控制一个多元国际都会的信息流通,故此“洗脑”之说实在不值一驳。
相反地,反对派的一些抗议行动更加有“洗脑”之嫌。七·二九游行当天,反对派牵扶稚子上街,给他们卦上读不懂的标语,教他们喊听不懂的口号,早被市民讥为真正的洗脑;近日“学民思潮”成员在Facebook侮辱几位势孤力弱,但依然手持纸牌表达爱国立场的老人家,对不同的声音毫不尊重,以多欺少沾沾自喜;而近日“社工反洗脑教育行动”在多家青少年图书馆内发起“清洗红色读物”,就无疑更具有箝制信息的色彩。
可见反对派言行不一,他们声言抗拒“内地化”,却与内地日渐开放的民间言论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很是讽刺。而从这一条新闻之中我们也可以窥视到,他们所反对的“洗脑”并非单纯的指一种手段,而是指代他们刻板印象中的“共产主义”价值观、历史观、世界观——因他们认定,这都只能是洗脑洗出来的。

一些香港政治活动者要求撤回课程
尚不止此的是,“洗脑”一方面是“共”的意义,一方面蔓延至“民族”范畴,相当一部分的反对者所抵制的不仅是政治,而是中华民族本身,认为中国人的身份乃外来的、强加的,并将损害香港的“公民社会”。就这样,反政府和反民族,形式了“反国民教育”浪潮的两个层次。
在内地网络有很多朋友指出,此乃香港经济被追上所引起的心理落差。这样说固然不错,可是忽略了两点:第一,这些抗议的主体是学生、雷打不动的文化、教育界,和现时的香港经济没直接关系;第二,要揭示他们对“共”的误解和对“公民社会”的虚假膜拜,就必须追溯历史,提出理据。
家国:陌生的名词
香港作为一个殖民地,很有与别不同之处。譬如印度之独立、台湾之回归,其背后的朴素情感乃对殖民者掠夺、征发、奴役的怨忿。这种情感促成民族意识醒觉,进而期盼民族独立或回归祖国。另一方面,掠夺和征发的前提是丰富的资源、充足的人力,统治者因而大力建设,树立工业系统和教育准则,人民也因此进入了殖民者的国家体制(尽管是低层的),体验和理解了现代国家的原理和实际运作。
香港却缺乏这两个方面。香港没有资源和人力,从一开始就是英国在东亚航海图上的一个点,做些转口买卖,彷如广州十三行。香港首位有影响力的混血华人何东,即出身于此。
转口商业带来的轻度城市化没能吸纳大部分农村人口,但港英采取一如印度的政策,放任传统基层“自由”,在印度即诸蕃王的统治,在香港即传统家族的土地权威。因此,香港既无向英国输血的压迫,也无男儿埋骨异国的哀歌,更未体验逐鹿世界的险恶。
人口的爆发自五十年代始,内地人民相继因为战争和灾害而涌至。解放战争时,一些资本家亦出逃至此,后来与本地英国背景资本结合,利用大量廉价劳动力,在六十、七十年代创造了香港轻工业经济的起飞。英国一直采取放任政策,对大量劳力引起的社会问题不闻不问,最终引发了六七年的反英左翼武力抗争(港英称“六七暴动”)。事件令港英政府开始注意民生,安抚民族情绪。中文合法化、中文大学之成立,是这个时代的标志。
到八十年代,香港逐步转型为金融都会,中产阶级兴起。由于反殖民情绪一直欠缺,他们于是轻易接受了殖民地的西方价值观、历史观,却又没有对英国的身份认同,就像上面提到的,香港没有加入英国的国家体系里,米字旗虚悬,《天佑女王》鲜有识者。
因这样的背景和金融业带来的国际交流,从这时开始,一种不依存于民族和文化认同、仅靠法律来厘定人与人的关系和权责的所谓“公民社会”逐渐形成。他们一方面因为所受的教育而误解了“共”,一方面也因自身的经验局限,不知有“民族、国家”,只知“城邦”。
人口构成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较早时候,港英因为轻工业需求,对内地移民来者不拒;1974至1980年,则施行“抵垒政策”,对越过边界、成功进入市区接触亲友的内地人士,不加遣返。该政策在1980年取消,大规模移民的时代划上句号。
在“前抵垒时代”的内地移民,不管政治立场如何,都经历过时代剧变,明白国家、民族的意义;在“后抵垒时代”成长的人 —— 且假设“成长”从十岁开始 —— 即是今天的七零至九零后,极少在生活上接触从内地移居、带有国家意识的同辈,这间接使“公民”思维更加深刻。
香港回归,施行“一国两制”,事实上仍是五星旗虚悬、国歌陌生依旧。市民仍未有机会体察到国家和民族如何跟自己休戚与共。
对于没有民族感情、没有国家观念的七零至九零后,很多人感觉这只是一种“再殖民”。另一方面,与中国内地的交流日益加深,本有望消除各种误解,可是九九年兴起的微博使情势突变。
在内地,人民在微博上广泛交流,揭露阴暗面,监察和推动社会进步;然而,微博信息虽能超越深圳河,人的观念却仍泾渭分明,香港新一代以其观念解读这些负面信息,只觉与己无尤,更因欠缺民族认同,毫不掩饰的以“劣根性、支那人”之类的言辞辱骂,而这等激烈言论,常在年青人之中掌声四起,相继转载。因此,不论是“共”还是“民族”,在网络上的形象都日益不受待见。
上述即“反洗脑”浪潮的历史渊源,它造成了对共产主义的偏见、对民族的疏离感、还有国家观念的缺失。经济不是直接因素,政客选战亦只属推波助澜罢了。
因此,当“香港浸会大学”所编的《中国模式国情专题教学手册》提到中国共产党组成“进步、无私与团结的执政集团”时,香港新一代几乎无人能够、无人愿意从左翼革命的角度解读,而单纯视之为 “洗脑。”
当另一些教材提到内地各种历史错误、腐败现象、社会问题时,他们认定这是避重就轻,而必须以他们心目中的“真相”提及和诠释诸如八九学运等事件;对任何相反证据、任何国家安全和政治稳定的考虑,即指责为“洗脑”。
当李丽珊小姐于1996年为香港取得的首块奥运金牌被列作中国人之光的例子时,他们即声明九六年的香港人非中国人,从而指控 “洗脑”。甚至电视每日播放一次国歌,也被视为 “洗脑”。
综观整个“反洗脑”浪潮,按照他们的狭隘立场和上述的霸道行径,确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洗脑运动。从更广阔的角度看,则是回归以来一系列文化、价值冲突的一个片段。从政治学上,则是民族国家和公民社会在原则上的碰撞。
历史:政府要首先面对
在此,我们没有必要细探反对派如何刻意把“国民”和“公民”身份对立,“党、国”不分;如何强行堆砌“本土意识”来对抗“民族意识”;如何把钓鱼文当成真相来丑化中共、中华而弄出笑话。
当一个族群长期欠缺国家意识、国际视野,其历史观和世界观必然错漏满篇。我们既然已经注意到这个浪潮的根本原因,就应针对主因,思考对策。
一般社会运动,肇始者多数是躁进的大学生;在一般工农阶级加入之前,都不能称为真正的群众运动。这场“反洗脑”浪潮亦如是,正因此,他们的罢课不获响应而流产收场。
然而,上述的“嫌共”和“公民社会幻觉”心理,仍普遍存在于七零至九零后,他们要么已经有刚刚开始念书的孩子,要么在接受高中、大专教育,将是社会的核心。
要知道,教育的对象是儿童,但教育的控制权操于文化界、教育界、家长之手。即使反对浪潮退下,课程如期开始,也只会被他们敷衍,难以收效。可以说,国民教育的第一个对象就应该是实施教育的成年人,包括家长、教师、甚至少数承袭港英思维的特区官员。
彼之所拒,乃彼之所缺,共产主义立场的建国历史教育是有必要的。它能从人民的、阶级的角度,解释新中国的合理性;特别是建国三十年“换了人间”的工业建设和社会改革,不仅可以澄清对“共产”的偏见,还有助于重新树立民族自信,培养认同感,并且阐扬国家体制的关键历史作用,有利陆、港关系的正确认识。
今天的“国情教育”,不外游山玩水,见识市场经济下的社会进步,这虽不会引起反弹,但结果也只是隔靴搔痒。既然第一个目标是文教界、大学生 ——最注重“原则”的一群,我们的做法更应该一如我们香港俗语所谓的“到肉”:直截了当,径指国家原则。
所以,即使香港政府以至中央媒体已经清楚解释“洗脑”疑惧,且表明一些受争议的教材并非强制性的,也都只是缓兵之计。即使把“团结无私”改得没那么肉麻,而且更准确的“属于人民、不受资产阶级左右”,反对者也不会改变立场,不会接受这样的阐释,因为他们无法理解。
让人忧虑的是,如果政府继续回避新中国的左翼建国逻辑,一味强调课程的“高度自由选择性”,最终只会使课程发展成殖民时代的历史和公民教育教材的合辑,而沦为西方视角的、抽离民族身份的“中国研究”——这也是一些“公民社会论者”所仅能接受的模式——其中对新中国的描述,也将因为没有左翼论述的支撑,继续被唾为洗脑与献媚,就好像那套《中国模式》一样。
认同:既如亡羊
本应在回归之初就落实的国民教育,一拖十五年,误了整整一代人。在民族感情上,我们痛感他们的迷失,目睹他们对来访的航天员说“滚”,我们感到可耻。
在实际上,世界经济竞争日趋剧烈,香港这个小城市难以独全,我们无法想象他们自绝于民族后,还如何找到可靠的盟友,故感到可悲;在权责上,他们脚踏国家的肩膀,却以为“城邦”顶天立地,拒绝向国家承担国民责任,无视前人的奋斗和牺牲,还在高谈“公民社会”,自打嘴巴,我们感到可笑。
尽管他们可耻、可悲、可笑,尽管视我们为敌,但责任还在于我们,而他们是受害者。亡羊补牢,如果正确的国民教育无法及时推行,受害的会是另一头羔羊,他将迷失圈外,抱怀世界大同的痴想,陷进各种虎口。
一错不可再错。
(作者系自由写作人,兼职模特,香港前中学教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