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冰心的墓碑与精英的子孙

1999年2月28日晚，冰心在北京医院逝世。她在遗嘱中交代子孙，骨灰要与先生吴文藻合葬一起，要用汉白玉作墓碑，骨灰盒上要写“江阴吴文藻 ，长乐谢婉莹。”汉白玉墓碑上则可用谢冰心的名字。

最近，我们通过媒体看到了冰心与吴文藻先生的墓碑，确实是汉白玉雕成，周边呈毛石自然原状，有天然去雕饰之意，上方是冰心与吴文藻晚年相偎的雕像，下方一侧是一个黑铜色小读者雕像（据说造像取自1926年北新书局出版的《寄小读者》封面）。墓碑中间是赵朴初的手书：“吴文藻　1901—1985 谢冰心　1900—1999 之墓”。一切都和传说中一样，只是两边多了两列粗陋顽劣的油漆红字：“教子无方，枉为人表”。

让我们以如此痛心方式看到冰心墓碑的是冰心之孙吴山。事情经过如新闻中所言，因为家庭矛盾和房产纠纷，冰心孙子吴山带人擅自闯进墓园涂抹墓碑，还留下公开信指责父亲包二奶。他没有在先人墓碑旁边另立木牌贴海报，没有跪在爷爷奶奶亡灵面前哭诉，而是直接亵渎祖宗墓碑，诚令国人不堪。他对媒体说，本来还想把墓碑砸了，被人拉住才作罢，也不怕执法机关来找他。

既然如此，吴山想必也不怕别人说他是“不肖子孙”。但是对于心中都有一盏小桔灯的共和国子孙来说，既痛心于冰心墓碑遭此亵渎，也不忍轻易斥责冰心子孙。为尊者讳，与孝敬长辈一样都是中华传统美德。清官难断家务事，吴山宣称向父亲讨要房子和财产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对此，外人不便置喙，聪明的中国人也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但再有什么家庭问题，也不能以这种方式搏人眼球。可是吴山先生偏偏就这么做了，因此无法不引起大家的痛心，也会引起各种议论——

著名的《上海书评》上周刚刚用五个版面发表王晓明、高瑞泉、张汝伦、陈思和四位教授的“人文精神再讨论”，回顾十八年前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几位教授叹息今天人文精神更加沦丧，道德愈下，世风不古。吴山的做法正好给各位教授以口实，证明确实世风不古。

考虑到吴山父亲吴平先生的婚姻确实出过问题，尤其是反右运动中不得不离婚，所以也一定会有公知、民国范、台湾粉控诉这是毛时代的遗祸，控诉国家搞坏了人心。

痛心之余，我却不能做简单的叹息和控诉，正如高瑞泉教授所说：“现在的道德状况，大家怨言也比较多。不但有我们感同身受的东西， 更有传媒的渲染。但是当下的“好”或者“坏”，都不过是带着时代特点，如果一定要从整体上说现在中国人的道德比以前更坏，却很难下断语。每一代道德家都埋怨“世风不古”，后来以为可以“不断提高人民的觉悟”，其实都是一种说法而已。现在一讲就是由于“五四”反传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把传统统统打断，所以道德堕落。刚才提到民国时代，你去看钱锺书写的《围城》，据说那些教授都是有原型的。看来他们没有经过“文革”，也不比现在的教授更好，还不是把大学当作名利场、当作江湖混？”

冰心与吴文藻先生在文革中吃了很多苦，却以苦为乐，享受下放生活，彼此扶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冰心在《论婚姻与家庭》中写道：“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的国家。家庭首先由夫妻两人组成。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限’，什么离异出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有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女。”可见，冰心重视家庭对于社会风气的作用，但冰心把家庭稳定的基石放在夫妻爱情上，显然还是五四的习惯，却似乎没有考虑到长幼之间的关系才生死攸关。冰心的儿孙们显然在这个方面出问题了。

中国人的家庭复杂，更何况如今还扯进了房子这件事。上海电视台柏万青阿姨主持的家庭调解节目《新老娘舅》，一大半矛盾都和房子有关。吴山这样做，倒也证明中国人对家庭的重视——要斥责一个人，就去斥责他的父母。只是由孙子做出这种事情，实在太有“创意”，我们只听说中国人有去砸日本人纪念碑的，没听说有想砸自己先人墓碑的。据吴山说，被逼无奈才以这种方式想引起注意，整件事情也有微博的身影穿插其间（比如先通过微博爆料）。可见这些年媒体炒作之风也深深改变了部分中国人的人格。

不过媒体最近也不断呈现平凡人的美德，比如武汉某大学清洁阿姨大雨天背学生过积水，说这些学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与这些平凡的人相比，精英后代的人格问题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长辈兢兢业业而子孙放纵无度的事例不绝于耳，比如高级别艺术家儿子打人，高级别干部子孙染指国有资产……长辈似乎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儿孙。以吴山为例，既不服法院判决，也不服老子管教，最后诉诸于媒体。想必吴山也是很想讨一个说法的，就像打官司的秋菊一样，可是在一个失序的社会中，他才如此以个人诉求凌驾于公德之上。

中国儒家传统一向强调精英的道德操守，如果精英都不讲道德，还让普通人怎么办？精英的堕落也导致社会权威瓦解，带来的将不是自由而是混乱。子不教父之过，但在一个流行弑父的年代，谁来守护基本伦常？冰心墓碑上遭到的涂抹比起那些恶事，看似不严重，但是对于民心民风的伤害却是巨大的。冰心的儿孙们应该好好想一想，中国人都该好好想一想，不蕴不火，如冰心给我们点燃的小桔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