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部分从业者失去底线致公众面临道德焦虑
作者:贺超
拿出经济发展的“成绩单”,中国风头一时无两:已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外汇储备10年来增长近13倍,财政收入年均增幅近20%,人均GDP达4400美元。全球经济一片肃杀,中国个人或家庭资产超10亿美元的富豪却飞跃至146人,专家说,明年中国还将成为世界奢侈品消费第一大国。
但是,普通人的幸福感并没有因挣钱而改善。今年盖洛普的一项调查显示,仅有12%的中国人认为自己生活美满。一些忙完挣钱的中国人环顾四周,开始追问:为什么竟有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丢了良心?
名牌牛奶中出现致癌物;地沟油上餐桌;有农民把 “瘦肉精猪”卖给全国最大的“屠户”,端上家家户户的餐桌;一些医生“推销”检查、手术和高价药;医患矛盾频发,有病人挥刀砍向救治自己的女医生……
“良心”或道德之辞,以前只用来拷问市场中的“部分无良奸商”,现在却因和每个人的利益相关,而引发了难以回避的公共焦虑——人们每天都要吃饭,永远不能避免病痛、变故和老去。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中国的面貌越来越光鲜,很多人却回味起多年前的“朴素心境”:那个温暖良善、合作共生的世道去了哪里,为什么很多行业的从业者都失去了道德底线?
经济发展必然导致职业伦理的滑坡吗?
温家宝总理今年也多次提到道德。他说,当前文化建设特别是道德文化建设,同经济发展相比仍然是一条短腿。近年来相继发生的“毒奶粉”、“瘦肉精”、“地沟油”、“染色馒头”等恶性的食品安全事件足以表明,诚信的缺失、道德的滑坡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国民素质的提高和道德的力量,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一个受人尊敬的国家。”
为何人们对道德底线失去敬畏
“瘦肉精”阴魂不散,今年3月再一次“发威”,这次涉事的是“中国最大的肉类加工基地”双汇公司。至此,人们才从养殖业专家那里知道,在国内使用“瘦肉精”是行业潜规则,其踪迹绝不止于双汇,产销链更是遍布全国各地。
利益驱动是农户给猪打“药”的根本原因。沈阳“心连心”养猪合作社秘书长郭勐告诉中国青年报(微博)记者,品种、饲料的蛋白水平和良好的喂养方法是提高猪瘦肉率的正道,但很多养殖户不舍得花钱买好的猪种,只饲养当地的土猪,靠出栏前“吃药”——肾上腺类神经兴奋剂,让其“健美”——这样的猪屠宰后脂肪层极薄,瘦肉丰满,肉色鲜红,能达到屠宰场标准,卖上好价钱。
而“瘦肉精”还不是猪吃进去的唯一的“料”。中国青年报记者从一些养猪从业者、饲料供应商和专家那里了解到,重金属和抗生素也是猪粮中不能缺少的“配料”。
吉林省商务部门一位干部告诉本报记者,他去农村调研时看见,农民屋后养两只猪、种一畦菜,自家吃,猪栏里的几十头猪“是用来卖的,自己不吃”。
为何农民心知不该,还昧着良心给猪喂“药”?
在一位熟悉中国农村的北大法学学者看来,某种程度上,这与城市化带来的人的“陌生化”有关。在物资匮乏,物流不畅的年代,猪的宰杀、售卖最多辐射一村一镇,真要出了问题,很快会受到惩罚。在不正当的利益与严重的社交后果面前,农民自然不会,也不敢昧着良心挣钱。
然而,迅速扩大的产业链和相关产业政策让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距离被拉远了。目前我国实行“定点屠宰”政策,只有部分获得市场准入的屠宰场可以宰猪。一位养猪人士告诉记者,屠宰企业由此控制了市场话语权。他们通过加工、分装、热链等程序获取利润并迅速扩张,这类企业跨市、跨省甚至跨国销售,在扩张市场的过程中“跑马圈地”,仅通过猪贩子搜罗猪源。在这个过程中,全链条可追溯体系没有跟上,养殖者和消费者也几乎不可能见面。
上述法学人士表示,当责任无法追溯、生产者也难以与消费者对接的“陌生化”情境中,实实在在的利益驱动力显然大于虚无缥缈的“良心”,“农民会想,家家都这么挣的钱,我干吗闲操心?”
喂“药”的农民只是食品安全问题链条上的最后一环。在诸如“瘦肉精”等高科技含量的非法添加物链条上,如果没有研究者、制造者、销售者等一系列专业人员,使用者“想挣钱也没机会”。但相应的监管和惩罚机制长期没有跟上市场阔步前行,导致这一系列“昧着良心”的行为没有责任,没有底线,没有敬畏。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研究员、经济学者薛兆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卸责、偷工减料、做手脚或者敲竹杠等行为,不是一个民族的劣根性,而是所有人类交易中都难以回避的。
在经济学最经典的交易成本理论中,人们为让交易行为避免此类障碍,设置了多种约束、监督和惩罚机制,称为交易成本。一项上世纪70年代的研究就表明,由于专业化与分工的发展,美国经济整体交易成本在一个世纪之中上升了一倍,占GNP(国民生产总值)的46.66%。
“瘦肉精”事件后人们才发现,当经济发展带来的专业化和分工化遍地开花之时,社会为食品安全付出交易成本还显得微薄:当初双汇号称“十八道检验”可以让消费者“十八个放心”,结果这些检验中根本无法检测单一品种的“瘦肉精”;有的地方“生猪尿检”就是“走过场”,有的“尿检”甚至用人尿冒充,每头猪花两元就能买到三大证明;一位基层官员表示,多次食品安全“专项行动”轰轰烈烈,下面也会相应地落实并写成详细汇报,“其实下去转一圈,小贩们在里面放了什么,根本没法查。”
新的利益机制必须再造
和食品安全链条相比,医患之间的距离更近些。然而,这些面对面交流的人们无法同心协力。
医患的共同敌人是病魔,本应并肩战斗,但现在双方彼此对立,在医疗过程中不得不付出大量额外的成本:患者对病情毫无相关知识,只能依靠医生,可他们担心医生只考虑挣钱,总给患者开“大检查”、“大处方”,甚至不拿红包就不好好干活,于是他们带着录音机、摄像机去看病;医生对患者本应全力以赴,但“医闹”“打人”这样的事件屡屡发生,让他们在诊疗过程中宁可顾及程序正确而不愿承担“尽全力”带来的风险,“能争取做到10分的,做到8分就行”。
“假设一台肿瘤手术切除到10分最完美,但创面较大、风险也大,切除到8分算是合格,那么大多数医生会选择8分。”哈尔滨儿童医院心胸外科医生李清晨告诉本报记者,医生给病人诊疗要权衡利弊风险,尽量保守形式,防止“合理而不合规”的现象发生。
他打比方说,如有患者面部多处受轻伤着急来诊,按医院规定,应由眼科大夫缝合眼部几针,再由耳鼻喉科大夫缝合耳鼻喉的几针,最后由口腔科大夫缝合口内几针。在正常的中国大医院里,病人若将这三科大夫聚齐,最快需要一个小时。如果由一名口腔科大夫“顺手”缝合所有伤口,只要10分钟——这种“效率最优”、“全心全力为患者考虑”的情况看似和谐,可一旦发生纠纷,患者状告医院,医院输定了。
自保无过错,这几乎已是现在中国年轻医生都熟悉的“规则”,但上海一名儿科老专家告诉本报记者,在他入行的年代几乎没有此类担心,那时候家长带着患儿半夜到医院,新婚的年轻医生也会从家里赶来,全力以赴,毫无怨言。
医疗行业为何人心不古?
北京大学经济与管理研究院执行院长刘国恩告诉本报记者,医患矛盾从根本上说,是目前的医疗服务机制导致的。提供医疗服务的医生群体,应是为社会提供医疗服务的“社会人”,他们提供的是诊断和用药建议的服务,这个服务的价格应由市场供需决定。然而,现在医生服务费用“少得可怜”,他们从政府那儿拿少量的固定工资,其余按项目,如开检查、开药的数量来收费。这导致双方的利益永远是冲突的——患者看病越贵,医生拿钱越多。
中国医院协会副秘书长庄一强则指出,目前各级政府给公立医院的钱,只占医院运营所需费用的10%左右,剩下的90%是靠医院给自己发工资,“院长必须带着医生去挣钱,不然就要饿死。”国务院研究室社会发展司原司长朱幼棣最近更是直言,国际上仅有20%的药品经由医院卖出,而中国80%的药品由医院卖出。“医生成了最大的药贩子。”
在刘国恩看来,每个人都是“经济人”,当价格机制使得双方利益冲突时,为各自考虑是本能动机。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仅靠倡导医生加强道德修养,加强素质文明建设,是不符合常识的。“你可能改变一个医生,但改变不了医生群体生存的根本机制。”
庄一强告诉本报记者,在美国和香港,病情是医生决定给患者用药的唯一标准,医生群体有合理、正当的高收入。“如果在香港,一个商学院学生和医学院学生同时毕业,前者月收入1万港元,后者收入至少3万港元,一些大牌医生的月薪可达到20万或30万港元。”在他看来,拿着这样的薪水,没有医生会在意病人递上来的红包,病人如果想通过给钱向医生“示好”,“根本给不起。”如果医生收红包或拿了药品回扣,医管局和廉政公署会介入调查,一旦证据确凿,医生将被吊销执照并全行业通报。“如果香港医生敢昧着良心干事,违法成本太高。”
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社长袁钟则对本报记者表示,医生、教师、科学家,是社会三个道德底线行业的从业者。作为医生本应救死扶伤,但现在一些人对他们的信任正在崩溃。为了防止由此带来的整个社会道德滑坡,新利益机制的再造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