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奈：权力的未来——只有联合，没有霸主
【访谈对象】约瑟夫?奈（Joseph S. Nye）：美国前助理国务卿、前助理国防部长。现为哈佛大学教授。因提出相互依赖理论和软实力理论而享誉国际关系学界。著述颇丰，最新著作《权力的未来》2011年2月出版。
【访谈动机】
“当阿拉伯国家政权在Twitter和半岛电视台推动的民众示威浪潮中苦苦挣扎，而美国外交官们则尝试理解维基揭秘网站的巨大威力之时，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在这个全球信息化时代，我们需要更深刻地了解权力是如何在世界政治中运行的。”而这也是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在新书《权力的未来》中想要阐述的观点。
作为相互依赖（Interdependence）理论和软实力（Soft Power）理论的提出者，奈是国际关系学界当中对权力（Power）概念拥有深邃理解的顶尖学者之一。在奈看来，所谓权力，是为了获得某个结果而去影响别人的行为。行使力量的方法通常有三种，威胁、奖励与说服。
进入21世纪以来，权力的变革有哪些新趋势？在全球信息化时代，权力在世界政治中的运行有哪些新的特点？奈教授近日接受本报专访，与中国读者分享他的最新研究成果。
【先驱语录】
★我们有理由认为在21世纪20年代，中国经济总规模将超过美国经济总规模。但规模大小的平等并不是内部构成的平等。
★没有谁能填补所谓权力真空，我们需要的是各国政府之间的合作，而美国和中国在这种合作中应该起到带头作用。
★传统观念认为那些拥有最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将夺得优势。但在信息时代，真正的赢家是那些最会讲故事的国家（或非国家组织）。
我们正在见证两大权力转移
《国际先驱导报》：进入21世纪以来，权力的变革有哪些新趋势？
约瑟夫?奈：在我的新书——《权力的未来》中，我讲到21世纪的我们正在见证两大权力转移，一种是国家之间的权力转移，所谓“权力正在从西方转移到东方”，在我们谈权力转移的时候，我们经常谈的是亚洲的崛起。实际上这应该被称之为亚洲的复苏，或者回归。如果我们看看1800年的世界，你会发现超过半数世界的人口居住在亚洲，而他们也生产超过世界半数的产品。快进到1900年代：世界上一半的人口，超过半数，仍然聚居在亚洲，但他们只生产了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产品。发生了什么呢？工业革命，也就是说突然之间，欧洲和美国成为了世界的主导中心。我们在21世纪看到的是亚洲逐渐的复苏，成为了超过世界一半以上人口、生产世界一半以上产品的地方。这很重要，是个重要的转变。
另外一种重要的转变，也就是权力的扩散。21世纪我们正在见证的另一种类型的权力转移则是权力的扩散，在这个方向上权力正在从所有的国家，向非国家的行为者扩散。也就是说权力从国家层面扩散到更多的非政府层面，而这是由信息革命所引导的。
“中国取代美国”言之过早
Q：说到国家之间的权力转移，你如何看待中美之间正在发生的权力转移，中国是否可能成为与美国平起平坐的超级大国？
A：我认为中国的实力已经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加，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在21世纪20年代，中国经济总规模将超过美国经济总规模。但规模大小的平等并不是内部构成的平等。这里讲的内部构成是由人均GDP所衡量的，而在这方面，中国几十年都无法与美国持平。另外，我觉得在未来的几十年中，中国在军事或软实力方面也不会超过美国。
2008年的金融危机让很多人都在谈美国强权正在开始走向没落。世界政治的权力结构在发生转移。但是事实上，这种衰退论浪潮经常很有误导性。如果你看看历史，你就会发现关于美国衰退论的说法每隔10年到15年就会循环出现。在1958年，当苏联发射了人造卫星后，有人就说这是“美国的终结”。在1973年，随着石油禁运开始生效，黄金窗口被关闭，那也是“美国的终结”。但是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上述种种都没有成真。这些说法都是从大国兴衰论出发，告诉我们的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某种心理。
Q：可是，根据2009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所做的一项民意调查结果就显示，在25个国家中，有13个国家的绝大多数或相对多数的民众认为，中国将会取代美国成为世界头号超级大国。你是如何得出与这种预测背道而驰的结论呢？
A：如果我们想关注现实的话，我们就要聚焦中国和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高盛公司预测中国经济到2027年将超过美国。也就是说，我们还有17年左右的时间领先于中国。那么如果某一天，有13亿人口的中国比我们还要富裕，他们就会比美国权力更大。但是当你看到这些预测的时候，要非常小心，那仿佛描绘出了本世纪权力转移的真实图景。让我从以下三个原因来谈谈这种说法为什么太过简单。
首先，这是一个线性预测，也就是说，所有的因素，这儿是中国的发展率，这儿是美国的发展率，都是不变的，直线发展。而历史不是线性的。时有起伏，常出意外。
其次，就算中国的经济在2030年超过美国经济，那也是从经济总量来看，而不是从人均收入来看，总量不会告诉你经济构成情况。中国仍有大量的欠发达地区。而人均收入是对经济复杂性更好地衡量。中国要到本世纪的后期，2050年之后，才可能在人均收入上超过美国。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这种预测是单一维度的。只是预测了以GDP衡量的经济实力。没有告诉你有关军事实力，或软实力。完全是单一维度的。同样，当我们在考虑亚洲的崛起，或是前面我谈的亚洲的回归的时候，我们需要记住亚洲并不是铁板一块。如果你是在东京，或是在新德里，或是在河内，你对中国崛起的看法会和北京稍有不同。其实，美国在亚洲拥有的优势之一就是所有这些国家都希望能获得美国的保护，对抗中国的崛起。所以高盛公司的那种预测太过简化，没有告诉我们关于权力转移的全部事实。
权力可以是正和的
Q：随着权力的分散，世界正在进入一个“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国家联盟具有在国际舞台上为所欲为的实力和意愿”的时代，过去“霸权下的稳定”没有了，如何才能填补权力的真空？而中美又该为填补权力真空做哪些努力？
A：没有一个国家强大到足以成为一个“霸主”，包括美国。在这个世纪，很多问题变得越发重要，而当我们需要应对这些问题时，如气候变化、网络恐怖主义、金融稳定、流行病以及其他有挑战性的跨国问题，谈论霸权甚至是多极化都没有任何意义。没有谁能填补所谓权力真空，我们需要的是各国政府之间的合作，而美国和中国在这种合作中应该起到带头作用。当我们谈到21世纪的权力时，我们应该尽量避免这样的想法，权力总是零和游戏——我的获胜就是你的失败或者反过来。权力可以是正和的，你的胜利同时也是我的胜利。如果中国有了更大的能力解决二氧化碳排放等问题，这对我们来说，对中国来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这不是零和游戏，这是我们都可以共赢的事。
在谈到这个世纪的权力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避免这种我赢你输的观点。现在我要说的不是伯罗奔尼撒战争。战争长存，权力长存，军事力量是重要的。保持平衡是重要的。所有这些都会长期存在。硬实力仍然存在，并将持续。但是除非你知道如何将硬实力和软实力结合在一起，形成我称之为的“巧实力”，你不可能应对那些我们正在面临的新问题。
所以我们需要考虑的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协同工作，提供全球的公共产品，那些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从中获益的成果？我们如何才能设定我们的国家利益，不会演变为零和游戏，而是正和游戏。从这点上来说，假如我们将美国的国家利益和19世纪英国确定的国家利益类比的话，保持开放的贸易体系，保持货币稳定，保持海上通航的自由——这些对于英国来说有益的事，对其他人来讲也有益。那么在21世纪，我们必须做类似的事。我们如何才能提供全球化的公共产品，让我们受益，同时也让所有人都受益？在我们看待21世纪的权力时，这些都是我们要考虑的。
在全球信息时代讲好自己的“故事”
Q：在访谈开始你提到，21世纪权力转移的另一种类型是权力的分散，是由信息革命所引导的。那么在这个全球信息化时代，权力的来源又是什么呢？
A：传统观念认为那些拥有最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将夺得优势。但在信息时代，真正的赢家是那些最会讲故事的国家（或非国家组织）。虽然国家依然是国际舞台上的主角，但他们会发现这个舞台正变得日渐拥挤并难以控制。前所未有的大量人口将通过信息的传播而被赋予权力。
这个被一些人称之为“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信息化时代是基于电脑、通信和软件的飞速发展，并随之导致创造、处理、发布和搜索信息的成本急速下降。这意味着国际政治将不再是政府的专利。包括企业、非政府组织到恐怖分子在内的个人和私人组织因此也被赋予了直接参与国际政治的权力。
信息的传播意味着权力将被广泛地分配，而网络将打破传统官僚组织的垄断。互联网的速度意味着所有的政府都将对他们的议程拥有更少的控制力。政治领袖们的自由度将减少，且必须在短时间内对各种事务做出回应，还要与越来越多的参与者共同争夺群众们的耳朵。
Q：那你是否认为，在全球信息化时代，政府或国家的角色将在国际舞台上变得无足轻重？
A：在如今，随着计算机和通讯成本的迅速下降，非国家的行为者参与到国际政治中的障碍也逐渐减少。在我的书中，我也描述了网络的力量对世界政治的影响，非政府组织在利用网络方面的更大灵活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的终结。政府仍然很重要，但是舞台上已经人满为患，国家不再演独角戏。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角色。有些是好的，乐施会，一个很好的非政府角色。有些是坏的，“基地”组织，另一个非政府角色。但是想一下我们是怎么从传统的角度和概念来思考的呢？我们想的还是战争。你可以回想一下1941年，日本在珍珠港袭击了美国。值得注意的是2010年，一个非政府组织袭击了美国，杀死的美国人比1941年珍珠港袭击还要多。你可以认为这是战争的私有化。所以说我们正在见证的是权力的扩散这一重大的改变。
Q：您说“在当今信息时代，政治也与谁的‘故事’更能赢得人心有关”，那么如果以中国为例，您对于中国如何在全球信息时代讲好自己的“故事”，有何建议呢？
A：中国领导人在“十七大”上明确表明，中国需要增加其软实力，中国已经这样做了，比如上海世博会和世界各地开办的孔子学院。同时中国经济的成功是其软实力的源泉。但是，以广播的形式来提高中国软实力的努力受到很多限制，其原因是政府的审查制度。如果我们看到的广播节目是以宣传为目的，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或是其他人，这类节目都不会被视为一个可信的故事，而且还是在浪费金钱。但并非所有的广播节目都被看作是宣传片。例如，英国广播公司（BBC）一直享有国际信誉，而其中的部分原因就是它的独立性以及敢于并且情愿批评英国政府。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维护获取信息的自由将成为巧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